gogo
浏览(238) -
2017-09-30 15:30:58 发表
编辑
关键字: 类型:玄幻 主角:叶流西,昌东 ┃ 配角:肥唐
[2017-09-30 16:23:12 最后更新]
01、第①章
西安。
一道古城墙围出西安城的中心区域,中心的中心是钟鼓楼,鼓楼后头拖出一条街,无分淡旺季,不论晴雨天,永远美食荟萃,游客云集。
这条街叫回-民街,又叫“著名美食文化街区”、“西安风情的代表”,“西安必游景点”。
人气一旺,寸土寸金,各类店面卯足了劲要往锥尖一样的地方挤——街面不够,就往窄窄的岔道里延,街面上挑出个牌子就行,上写诸如“往内15米,住宿”的字样。
距街尾约莫三分之一的位置,就有这么一条巷子,巷口是卖酸梅汤的,高处挑的牌子上写“皮影戏,定时开演”。
牌子下头缀了个皮影女人,眉眼妖媚,腰肢纤细,脑后拖乌油油的长辫,俏生生的美招牌。
感兴趣或者逛累了的游客,会在巷口顺手端杯酸梅汤,买张十块钱的戏票,看场十分钟的皮影戏表演。
皮影剧场不大,戏台之外只有十来平的地方,摆了三排桌椅,墙上挂五彩缤纷的各色皮影,游客喜欢的话,掏50块钱可以带走3个。
耍皮影的挑线手是个老头,叫丁州,六十来岁,头发花白,腿脚不好,所以不大对外应酬,只长时间坐在鱼油打磨得挺括透亮的白幕布后头,两手操弄两三个皮影小人,就着鼓点,舞一出旧年代的热闹故事。
有时是《卖货郎戏大姑娘》,有时是《哪吒三探海》。
这一晚,皮影戏七点正开演,六点五十分,台下就已经坐满了人。
丁州把幕布掀开些往下看。
观众以家长带小孩居多,小孩大多坐不住,屁股在板凳上扭来扭去,七嘴八舌地问:“动画片什么时候演啊?”
丁州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:开演之后,小孩们就会觉得没劲,知道皮影戏跟动画片相去甚远,嫌咿咿呀呀的唱腔晦涩难懂,闹着要出去玩,大人会开口呵斥,小孩会又哭又叫。
而他将在这鸡飞狗跳之中,就着秦韵老唱腔,坚持着把一出戏演完。
想想挺没劲的,不过人活着的大部分时候,本来就没劲。
差两分钟七点的时候,进来一个年轻女人。
丁州心里一跳。
她又来了,已经连续三天,每次都是七点。
她第一次来,丁州就注意到了:她长得很漂亮,半长的蓬松头发,单肩挎半旧的黑色帆布大包,穿格子衬衫,破洞牛仔裤,绑带的牛筋底大头皮鞋,袖口卷到肘,胳膊和裤子上,都有机油的痕迹。
像个修机车的,但一定不是。
皮影戏这玩意,观众第一次来,无非听个新鲜;第二次来,也许是有兴趣;第三次,就有点意在沛公了——七点正的戏场,来来回回都是那出《卖货郎戏大姑娘》,直来直去的调情戏,并不值得一看再看。
更何况,有几次耍戏的间隙,他从幕布的边沿往下瞥:那个女人,并不是在认真看戏。
她似笑非笑的,目光像是要穿透那层幕布。
幕布后头有什么呢?除了耍戏的灯源,放唱腔的唱机,不就是……他吗?
丁州心里有点慌。
***
一场戏散,灯亮。
大多数观众嘟嚷着“不好看”往门口走,也有三两留下的,挑拣墙上的皮影人,准备带几个回去作旅游纪念。
那个女人坐着没动,帆布包挂在椅背凸出的一角,一只手捻搓着戏票,手腕上纹了圈蛇一样的东西,乍一看,还以为带着手串。
丁州咳嗽着,拖着腿从戏台边沿下来,装着是拖齐桌凳,经过那女人身边时,对她客气地笑了笑,问她:“来旅游啊?”
“算是吧。”
“看你来几趟了,听得懂吗?都是老唱腔,很多年轻人不喜欢。”
那女人看暗下去的幕布:“那么多皮影人,就一个人挑线,真厉害。”
丁州说得谦虚:“我差多了,你去后台看,那些唱腔、锣鼓调,都是事先录好的。真正的老皮影人,叫‘双手对舞百万兵’,手上挑十来号人混战不乱,还得唱、敲、念、打,那才叫真厉害……姑娘怎么称呼啊?”
“姓叶,叶流西。”
丁州没介绍自己,他的大名在戏牌戏票上印着,她不可能不知道。
他指了指墙挂的皮影:“不带两个?都是牛皮制的,皮子透亮,推皮刀法,纯手工,复杂的要下三千多刀,出一个要两三天,好东西呢。”
自己都知道是胡说八道,现在有专事雕刻的皮影机器,一台机流水作业,一天能出几百个皮影人,很少有人愿意手工一刀刀去雕了——但是忽悠游客嘛,都这么说。
叶流西笑笑:“你可能已经看出来了,我也不绕弯子,我的目的不在看皮影……想找个人,听说你有个外甥,叫昌东?”
丁州的手颤了一下。
观众都走得差不多了,灯光洒在墙挂的皮影人上,桃红柳绿杏子黄,一刀刀刻出来的细长眉眼,挤挤挨挨,妖邪撩人。
丁州走到门边,把“休息”的牌子挂出去,然后闩上门。
门板挡不住回-民街上的喧闹人声,还有各色烧烤的烟火气。
他看向叶流西,声音比刚才更加苍老:“你找昌东有事?”
叶流西说:“我听说,他是戈壁沙漠里的好手,曾经单人单车穿越罗布泊,又有人叫他‘沙獠’,普通人到了那里,只有听天由命的份,但他是能刺透沙漠的一根獠牙。”
丁州听明白了:“准备进沙漠?想找昌东当向导?”
“是啊。”
“那你知不知道,昌东前两年出了事,新闻都报了,被网友骂得跟条狗似的。”
叶流西打开帆布包,抽了卷杂志放到桌面上:“如果你要说的是‘黑色山茶’这件事,那我知道。”
***
丁州的目光落在杂志封面上。
这是份户外杂志,封面是个网络热帖的截图,丁州看过那个帖子,这两年在国内最大的户外网站长期加精置顶。
帖主是个资深户外玩家,以警示后来者的良苦用心,总结了过去几年间的重大户外灾难,包括“墨脱徒步失踪”、“夏特死亡河道”、“喀纳斯雪地失联”,还有就是“沙漠黑色山茶”。
两年前,有个叫“山茶”的户外团体,计划穿越国内四大无人区,首站是罗布泊,搞得声势浩大,做了新闻采访,一路网络发帖播报,请的向导就是昌东。
出事的那天晚上,其实刚进沙漠,连罗布泊的边都还没擦着——“山茶”的官博发了条即时消息,大意是关于晚上的宿营地,领队和昌东起了争执,领队想就地住宿,但昌东坚持多赶两个小时的路到鹅头沙坡子附近扎营。
很多玩户外的网友回复,一边倒地站昌东。
爱上不回家的熊:昌东是“沙獠”,人家经验丰富,当然应该听他的,那些没经验的人就别瞎逼逼了。
我是沙特王子:有些驴友,其实长的是驴脑子,只去过沙滩,就以为自己能走沙漠了,当然应该听昌东的。人家穿越过罗布泊哎,要知道,余纯顺都没能走出来。
香菜去死:听昌东的没错,人家的确是专家,在我心里,他是跟赵子允一样的沙漠王!
……
当晚,谁也没想到,突发一场罕见的沙暴,沙丘平地推进,营地遭遇灭顶之灾。
除了昌东,一行十八人,全部遇难,而且由于沙丘的流动性太强,一夜之间,可能将遗体和营地推走数里之遥,遗体的搜寻工作毫无斩获。
山茶的官博头像从此变成了黑色,再无更新。
而一旦出了人命,户外新闻就会向社会热点的方向发酵,关注的人以几何级数增长。
事情还没完,两天之后,一个自称了解内情的人发帖爆料,抛出重磅**。
——山茶罗布泊之行,除了向导,组队十七人,遇难的是十八个,昌东既然还活着,那么多出的那一个是谁?
——昌东为什么要坚持多赶两小时的路?真的是出于行进的合理安排和扎营的安全考虑吗?
网友愤怒地发现,多出的那一个是昌东的女朋友孔央,而昌东坚持要赶到鹅头沙坡子,是因为那一片沙山有许多裸出沙面的沙漠玫瑰石,昌东想在那里向孔央求婚。
骂声铺天盖地,比沙暴更肆虐,瞬间吞噬了昌东。
……
丁州问叶流西:“知道‘黑色山茶’,你还想请昌东?”
叶流西觉得不冲突:“请他是看中他的能耐,犯了过错,不至于也同时丢了能耐吧。”
丁州说:“那你跟我来。”
他佝偻着身子,一路呛咳,带叶流西进了后台。
***
后台拥挤而局促,除了耍戏,还用隔板间成了好几个小房间,丁州在尽头最小的一间门口处停下,拿钥匙开了门。
门一开,尘霉味扑面而来,里头太黑,什么都看不到,只有一面小玻璃,反白色的光。
叶流西正想说什么,丁州拽下灯绳。
晕黄色的光亮下,她看得清楚,那面小玻璃,其实是个玻璃相框,黑色边沿里框了张黑白照片,上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,眉目英挺,眼神绝望。
照片前有香炉,盏内积浅浅香灰,又有两个小瓷碗,一个装米,另一个堆满小包装的糖果饼干。
昌东死了?
丁州说:“害死了十八个人,全世界都在骂他,不止骂他,也骂孔央是个贱女人。昌东变卖了所有家产,托人赔给死者家属之后,过来找我。”
他跟丁州同住,沉默寡言,长时间呆坐在戏台下,周而复始地看丁州耍皮影,盯着那些并无生命的皮影人,听着古味悠长的唱腔泪流满面。
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,昌东在自己的房间里割了腕,血流了满屋,流出门缝,流进戏台后的走道。
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笼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红色时,还纳闷了一下,心想:这是什么东西?
gogo
2017-09-30 15:31:33 发表
编辑
02、第②章
叶流西低声说:“真想不到……”
她上前一步,手指在香炉的边沿一抹,举起了看。
指腹上一层灰。
而供桌的角落处,结网的蜘蛛被人声惊扰,细瘦的步足快速移动,泛银光的蛛网晃了又晃。
叶流西弹了弹手指,又送到嘴边吹了吹:“你不大祭奠这个外甥啊。”
丁州神色冷漠:“人家信任他做向导,他却仗着有经验一意孤行,后果这么严重,我也觉得他该死。我看过新闻,死的人里,有的人刚做爸爸,他多死几次都赎不了罪。”
叶流西叹气:“话也不能这么说,沙漠这种地方,谁都想不到的……”
她退出来。
丁州带上门,引着她往外走:“叶**,你只能找别人了。不过我提醒你一句,能不去就别去了。沙漠那么危险,只有它咬人,没有人咬它的道理,什么‘沙獠’,起这种外号,听着都可笑。”
叶流西笑起来,她步子快,先一步下台沿,打开帆布包,从里头取出一个封好的快递信封递给丁州。
丁州意外:“这是什么?”
边说边掉转了信封看:没盖章,没贴单,只是拿来装东西的。
叶流西说:“里头有些东西,你慢慢看,小心拆,别撕坏了。我这就走了,出了巷口,我会往北走,你要是想追上我,得跑得快点。”
丁州莫名其妙:“我为什么要追上你?”
叶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,示意了一下那个信封:“那得看你,想追就追,不想追就算了。”
她打开门。
新买了票的观众正等得不耐烦,见门打开,吵嚷着一拥而入,叶流西逆着人流出去,很快就不见了。
丁州撕开快递封皮的口。
到底是什么东西?掂起来没重量,摸上去平平展展,应该是张纸吧。
抽出一看,是个牛皮纸大信封。
拆了口,伸手进去掏,又掏出一个中号的白色信封。
丁州有点不耐烦:这一层层的,是耍着他玩呢?
好在,白色信封里,有东西了。
手感像是张照片,他抽出来。
有那么一两秒,耳朵忽然听不见这屋里的声音,却能听到无穷远处的:沙暴卷袭,冰川裂塌,落石隆隆。
丁州冲了出去。
太久没出过屋子了,忘了这条街上有多拥挤,一出巷口,几乎冲撞到游客身上,踉跄着差点绊倒,满目摊头、店面,连街中央都被占据,吆喝声此起彼伏,相机闪光彼伏此起。
好不容易站定,四下都是人,到处是被灯光切割得光怪陆离的人脸和背影。
人声像蛇,扭曲着往耳膜里钻,有人抱怨说,这老头有毛病吧,有人催促说,离他远点,别摔了赖上我们。
丁州站在熙来攘往的人**之中,大吼:“叶流西!”
没有回应。
喧闹声像海浪,夜色越重,浪头越高。
***
售票的小何正忙着安抚等得不耐烦的观众,见丁州回来,急急迎上去,催促的话还没说出口,丁州先说了句:“退票。”
他推门进屋,迎着满屋的诧异目光,僵硬地走过戏场,走入后台,走进自己那间拥挤的卧房,一屁股坐倒在床上。
门外的吵嚷声大起来,夹杂着小何赔不是的声音,丁州呆呆坐着,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头发,拽下了发套,拽破了脸上结层吹皱的硫化乳胶。
***
退钱,退票,挨骂,小何终于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。
然后赶紧窜进后台,叫:“东哥……”
下一句话咽回了嗓子里:昌东坐在那,花白的头套抛在边上,脸上的胶皮有撕下的,有仍挂着的,作假的胡子搓扯得凌乱,整个人怪异狰狞,像面皮耷拉的丧尸。
这是怎么了啊?
***
小何早先和丁州搭伙,丁州耍皮影,小何宣传、接待、物料一把抓,仗着是旅游景区,客流大,不敢说很有利润,过日子是没问题的。
但也有隐忧,丁州上了年纪,身体又不好,像秋天挂在枝头发黄脆干的叶子,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黄泥更护花去了。
两年前,丁州的外甥昌东忽然投奔了过来。
小何忙着赚钱娶媳妇,懒得趴网,也不关心新闻,没听说过什么“黑色山茶”,就觉得昌东挺怪的:大好的年纪,大好的人才,不事生产,整天死气沉沉,几天都不说一句话,也不出屋子,跟个现实版怕见太阳的吸血鬼似的。
丁州也劝昌东:“你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,不要每天都想着那些不好的事。”
然后昌东就玩上皮影了,跟着丁州学挑线,让皮影人跑、立、坐、握、滚、鹞子翻身、杀回马枪,有时也自己刻皮子,用凿刀雕出星眼、梅花、万字纹,酒精灯烘烤着融胶色,趁热点染敷彩。
小何心里别样欣慰,觉得丁州后继有人了:耍皮影戏本来也用不着什么正规训练,现在观众专业的少,看热闹的多,看门道的更是几乎没有——昌东能学个样子,糊弄着开戏就可以了。
一年多以前,丁州因病去世,戏场“休息”的牌子挂了几天,怕影响生意,没太对外声张,事了之后,小何正琢磨着怎么跟昌东开这个口,哪知昌东主动提说,暂时可以帮忙救场。
小何喜出望外,不过紧接着,就被昌东上场的行头给闹懵了。
昌东翻了石膏脸模,买了影视特妆的硫化定型乳胶、发套、用来粘取的假胡子,化装成了老人,穿起丁州留下的旧衣服,连走路时拖腿的样子都跟丁州一无二致。
开始时,手法拙劣,细看其实有破绽,但他并不应酬,只缩在幕布后头耍戏挑线,一场戏散,根本没人注意幕后的老头什么模样,还有观众评论说:“这大爷真厉害,一人挑三个皮影人呢。”
小何天生没什么探究心,慢慢也接受了:是人都有怪癖,昌东本来就怪,随他去吧,再说了,老手艺人总比年轻面孔看起来稳重,方便宣传,对生意也好。
日子久了,昌东化装的手法跟皮影耍线一样,越来越惟妙惟肖,声音也刻意苍老低沉。
但要说扮老是为了生意吧,他扮上了之后,却能不卸就不卸,带妆吃饭睡觉,妆残了再重扮。
小何还劝过他:“东哥,这胶在脸上,时间长了,皱纹就成真的了,现在男人也要保护皮肤,你这样,对皮肤不好啊,还容易长痘……”
后来就不说了,反正说了也没用,还有个原因是,昌东扮老反而正常,会聊天、会笑,一旦卸了妆,脸色木然得叫人发怵。
如眼下这样,妆残如鬼,更叫人心头发毛。
小何问得小心翼翼:“东哥,出什么事了啊?”
昌东闷了很久才开口:“你前一阵子,是去了敦煌旅游吧?”
“是啊。”
小何前阵子带了准女友和未来丈人去了莫高窟一带旅游,看完石窟看雅丹,看完雅丹看汉长城,朋友圈一条条地刷屏。
“给你看张照片。”
小何接过来,粗扫一眼,说:“呦,这是PS还是恐怖片剧照啊,跟真的一样。”
照片上是个雅丹风蚀黏土包,中近景,形状像个船首,上头嵌了个年轻女人,像是黏土里长出来的,样貌清秀,面色惨白,两手交叠着摁在胸口,如同镶在船身的壁画雕刻,圆睁着失焦的眼,长发在风里飘起。
看久了有点瘆人。
昌东问:“你觉得这是哪?“
小何看所有的雅丹包都是一样的:“魔鬼城吧,这土包跟船似的,是不是西海舰队啊?”
西海舰队是雅丹魔鬼城的著名景点,风蚀堆队队排列,如整装待发的军旅。
昌东喃喃:“国内的雅丹**,不止魔鬼城一个。这个更像龙城。”
龙城又是哪?小何正想问,手机响了,接起来一看,是不认识的号码。
为了宣传皮影生意,小何的号码常年在无数旅游网站上挂着,戏票上也印得醒目,接到游客咨询电话是家常便饭。
他“喂”了两声之后,纳闷地把手机递给昌东:“东哥,说是……让你接。”
从来没人打电话通过他找昌东,破题儿第一遭。
昌东接过来,那头,传来一个女人的轻笑声。
“叶流西?”
叶流西的声音里带嘲讽意味:“没追上啊,是不是扮老头扮上瘾了,腿脚都不灵便了?”
“你到底是谁?照片怎么回事?”
“你觉得我会在电话里,回答你吗?”
昌东沉默了一下:“你提过要找向导,现在我答应了。”
叶流西咯咯笑起来。
“昌东,你已经废了两年,谁知道你这根獠牙还好不好使啊?这么着吧,给你一个星期,要是能找着我,证明你有点脑子,咱们可以搭伙做点事,找不到的话,你继续抱着你的皮影过日子吧。”
***
叶流西挂了电话。
她其实没走远,就窝在街尾停的一辆白色小面包车上,副驾上随意堆着她从回民街上打包来的吃食:绿豆糕、石榴汁、酸奶、还有用塑料袋裹着的十来串羊肉串。
先不忙着吃,掰低车里的后视镜,拆了管新买的杂牌液体眼线笔,对着镜面开始描眼线。
手很稳,不抖,到眼梢尾时,本该一挑了事,但手却习惯性地外滑。
叶流西心里一动,尽量只依手感去画。
钩、挑、抹、转、收,俄顷眼梢尾处挂出一只小小的蝎子,蝎尾斜上挂,像丹凤高挑的余势,两只鳌肢呈攫取状一上一下,像是下一秒就要把她的眼珠子给掐出来。
叶流西喉咙里发出“嗬”的一声,甩下眼线笔,从帆布包里摸出小笔记本和笔,翻到最新一页,咬下签字笔的笔盖,在本子上写了句:蝎子画得不错。
写完了,本子一扔,抽出打包袋里的羊肉串,不紧不慢地嚼起来。
羊肉一凉,总有膻味,多少调料都压不住,不像嘉峪关的羊,喝祁连雪水,吃戈壁草药,皮酥肉嫩,佐着啤酒,一点腥膻气都没有。
陆续有游客出街口,三三两两从车前经过,叶流西漫不经心地看各色男女,最后一挑眉,又盯住了后视镜里自己眼角边的那只蝎子。
喃喃说了句:“真是迷一样的女人。”
03、第③章
找人这种事,其实不难,现在身份信息都是全国联网:只要名是真名,姓是真姓,再有个警务系统的朋友,分分钟搞定。
昌东请小何帮忙,小何有个发小在市局,举手之劳的事儿。
那边很快就给了回复:全国各地,有五六个叶流西,但要么是年纪不对,要么是性别不对,没有切合昌东描述的这一个,连打个擦边球的都没有。
倒也在昌东的意料之中:找叶流西这件事,不会很容易,太容易了没挑战性;但也不会很难,毕竟是她自己找上门来的,话都没说清楚就给人设五关,正常的人都不会这么做。
既然身份信息查不到,最有用的法子,应该是调监控,这不是普通警察的职权范围,昌东也就没再提。
***
昌东进戏场这两年,像一潭死水,社会关系清零,连门都很少出。
然而这两天,先是撂场,然后托他打听人,死水冒了泡,也让小何生出危机意识:从一开始,昌东就是“暂时”救场,临时工,两人的合作,说散就散。
是时候要做两手准备了,整个白天,小何都在托人找关系,电话甚至打去了有“皮影之乡”之称的渭南华县,四处打听有没有能顶班的人。
一天下来,焦头烂额,有几个备选,还不如昌东,要价居然都挺狠,小何抱着侥幸,决定去朝昌东探探口风:万一是自己多想了,人家昌东其实没这心思呢?
陪女朋友吃了晚饭之后,小何赶去回民街,戏场不开戏,整条巷子都没灯,看到别人家生意热闹,小何一肚子酸水。
开门,穿过黑魆魆的戏场,看到后台尽头处的洗手间亮灯,门虚掩,里头有哗啦水声。
小何推门打招呼,说:“东哥……啊呀!”
脚下一绊,忘了洗手间门口有高低台阶,跌坐下去的时候手忙脚乱,想抓住点什么,带翻了门口的垃圾桶,一地狼藉。
昌东皱着眉头看他:“怎么了?”
小何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,扶着腰笑得尴尬:“没事,我自己抽疯……”
他见惯昌东佝偻着腰花白头发的老态,冷不丁看到洗手台前站着个身材挺拔穿黑色运动套装的年轻男人,棒球帽遮得眼睛周围都是阴影——一时没反应过来,还以为是屋里进了贼。
昌东拧上水龙头,抽了纸巾擦脸,眼皮垂着,并不看镜子。
小何打着哈哈,自己找话说:“东哥,你这一身,挺精神的……这么晚了,想去哪啊?要不要我送你?我是有东西落这儿了,所以过来拿……”
昌东把纸巾搓了,扔进翻倒的垃圾桶:“我有事出去。”
小何下意识给他让路,目送他走远,才想起该问的话没问。
不知为什么,反而松了口气,蹲下身子去收拾倒翻的垃圾。
正忙活着,身后忽然响起昌东的声音:“小何?”
小何回头:“啊?”
昌东又回来了,走廊里没灯,他帽檐压得低,两手揣在兜里,像个站起来的影子。
“你找人救场吧。”
***
习惯顶着别人的脸过活,忽然恢复原貌,像被扒了皮,从回民街到街口,短短几分钟的路,昌东出了满手心的汗,总觉得满街的人都在看他。
终于坐上出租车,吩咐司机去朱雀路古玩市场。
司机显然对地方很熟,嚼着口香糖把车掉头,还跟他搭话:“去淘东西?古玩市场已经搬掉了,你不知道啊?”
昌东没说话,司机知趣地不再开口,一路把车开到目的地。
朱雀路古玩市场有些年头了,曾今风光一时,但这两年,一来生意不好做,二来管理集中规范化,也就自然没落下去,不过听说逢周六有早市,铺张报纸或者拿粉笔在地上画个圈就算占上摊位了。
今天不逢周六,也不逢早市。
昌东付了车钱,往近旁的风华巷走,最后在一家小超市边停下。
超市的灯箱上亮四个字,“汉唐风韵”。
里头货架相隔,一分为二,左边卖瓷器、青铜器、字画、古书、古币,右边卖本地土鸡蛋、陕西红富士苹果、各类炒货,还兼贴手机膜。
结账柜台就一个,里头坐了个精瘦的男人,一双小眼,才二十多岁的年纪,发际线已然飙高,心眼太多的缘故。
那是肥唐。
据说他一生下来就精瘦如猴,他妈巴望着他能长胖,给他起个小名叫“胖头”,后来《机器猫》热播,又改叫“大雄”,他也很体谅母亲的心思,把网名起叫“国宝级相扑手”,倒腾上古玩这行之后,又起了个业内诨号叫肥唐。
但肉这玩意儿,从来青睐那些不要它的人。
昌东跟肥唐打过几次交道,不大喜欢这人,关系也是泛泛,而且出事后,已经很久不见——
他犹豫着怎么进去打这个招呼。
***
肥唐正忙。
他瞪着眼鼓着腮,额头上青筋暴起,拼命晃着手里的一个纯铜龟壳卦具,咣啷声不绝于耳——末了一声“着”,龟壳一倒,跌出六枚乾隆通宝的卦钱来。
肥唐趴近柜台,眯着眼一枚枚卦钱看过,心里掂算着爻数,喜得眉开眼笑,大叫:“没错,出门往西,大富贵!”
横竖店里没客人,他乐颠颠推开门探出头,看向门西。
昌东下意识想低头,又觉得太欲盖弥彰,僵立了两秒之后,肥唐认出他来了:“东……东哥?”
昌东尴尬地嗯了一声。
肥唐反应过来,赶紧把他往店里让:“东哥,这得小两年没见了吧?你说你站门口干嘛,我还以为是变……”
他把后半截话咽下去:大晚上的,一身黑,还戴压那么低的帽子,鬼祟地站人家门口,真像罪案片里那种变态。
昌东说:“想请你帮个忙。”
“东哥客气了,什么事啊?”
早两年,肥唐生意好,交了不少富贵朋友,这些人有钱,嫌只征服钱没劲,于是又想征服高原沙漠戈壁滩——就是因为这个跟昌东认识的,关系谈不上热络。
而今表现得这么热情,完全是好奇心起:卧槽你带队死了人啊,一死十几个,都上电视新闻了,你这两年怎么过的?居然还有脸露头?
昌东说:“以前听你提过,你有个朋友,电脑玩得很溜?”
***
肥唐跟朋友通了电话,对方表示是小活,正好有时间,直接过来就行。
反正也到关门的时候了,肥唐关了店,招呼昌东:“我朋友住得近,走两条街就到了,咱走走吧。”
路上,本来还想敲打昌东,问问他这两年的情况,但昌东话少,答得都让人没法往下接,再加上微信**“古玩同道”里正聊得热火朝天,肥唐很快转移了注意力。
聊了一会,神气活现,对着手机大放厥词:“今天我收了块硬货,知道是什么吗,和氏璧!”
昌东看了他一眼。
肥唐察觉到了,嘿嘿干笑:“东哥我是扯呢,这小子说前两天有人去他那卖兽首玛瑙杯,我不得压他一头啊?”
他放语音对话给昌东听。
果然,**里七嘴八舌,有人说今天收到了清明上河图,有人说两万块买下了王羲之的兰亭序。
那个被众人**怼的“这小子”也说话了,气急败坏,吼:“骗你们我是个鸟!我他妈看得清清楚楚的!店里的老师傅也看了,人家几十年没走过眼!”
昌东说:“说得挺像回事的。”
肥唐嗤了一声:“兽首玛瑙是我大陕博镇馆之宝,免费票都看不着——东哥,兽首玛瑙要丢了,新闻还不翻天啊……到了。”
***
肥唐的朋友跟他一般瘦,叫齐刘海,人如其名:发型蓬乱,却留着齐整的刘海,打理得服服帖帖。
他忙活了一会,调出那天的街口视频给昌东:“你慢慢看,找到那女的比较清晰的脸就行,其它的交给我。”
昌东看得仔细,这得一个个认人,又不能快进,齐刘海估摸着一时半会出不了结果,去找肥唐聊天打发时间。
扯东扯西,顺便也吐槽昌东:“你这朋友真没礼貌,我算是帮他,笑都没对我笑一下。”
肥唐瞥了一眼角落里的昌东,压低声音:“十几条人命压身上,搁你你也笑不出来。”
齐刘海顿时来了兴致。
肥唐绘声绘色:“两年前他带队,选错扎营地,人都让沙暴活埋了,自己女人也赔进去了……哎你搜视频,死者家属堵上门,打得他孙子似的,现在网上还有。”
齐刘海赶紧掏出手机,搜了关键字,翻了几页之后,还真有,肥唐配合地递过耳机线,两人心有灵犀,一人耳朵里塞一只耳机,点击播放。
路人拍的视频,渣像素,画面抖,但还是可以认出跪在地上的是昌东,有几个中年男女拉扯着他,嚎啕大哭着拿拳头砸他,揪他的头发,上脚踹。
齐刘海双眼放光:“打这么带劲啊!”
肥唐看得专注,顺手拈过一袋开了口的薯片,嚼得咯吱咯吱:“往后看,还有拿砖头砸的,你想啊,这是人命,听说那之后,他连门都不敢出……”
面前忽然响起昌东的声音:“我找到了。”
肥唐一惊,闪电般拽下耳机,顺势推了齐刘海一记——忙中出错,耳机线被带松,女人撕心裂肺的声音响彻房间。
“人活着跟你走的,死了我都没看上一眼,连口棺材都没有啊……”
齐刘海慌了神,抖抖索索地就是点不中视屏上那个“×”,终于关掉的时候,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。
昌东说:“我已经找到了,点了暂停,还有辆车,能跟到车牌号就方便了。”
齐刘海如逢大赦:“那交给我,下面我来。”
他走得飞快,撇肥唐应付昌东。
肥唐觉得空气都尴尬了,做什么都不妥,只好装着认真吃薯片,还客气地让昌东也吃,过了会偷发微信给齐刘海:“随便找出点什么,先打发他走,老子实在撑不住了……”
齐刘海没让他失望,很快拈了张便签过来给昌东。
“运气挺好,附近的街道摄像头拍到车牌号,我查到车主,还有电话。但车主不姓叶,你可以先打过去问,我今晚再跟一下,有什么发现会发给肥唐。”
昌东接过来。
车主叫黄德福,46岁,住蒙甘省界处的那齐镇。
***
回去的路上,明知希望不大,昌东还是拨通了黄德福的电话。
黄德福的回答出乎他意料。
“车子啊……我不开,租给别人开了。”
“好像是姓叶,叫什么记不清了,是女的没错。”
“你找她啊?她这一阵子在街上卖瓜。”
04、第④章
昌东的行李很少,收拾全了只一个手拎包,比来时的那个包还瘪。
看着怪凄凉的,小何送他出门的时候,忍不住再次确认:“东哥你再四处看看,别落了东西啊。”
这话提醒了昌东,他折回后台,拎出一个皮影戏箱。
解放前,那些走街串巷规模不大的皮影戏班,全部道具装起来也只两口戏箱,扁担颤巍巍挑起来,就是满副家当。
昌东说:“我这人闷,也没什么爱好,这戏箱送我吧,没事的时候,我还能刻皮子练挑线打发时间。”
戏箱不值什么钱,小何乐得做人情,他把昌东送到巷子口,客气地说了句:“东哥,你要想回来,随时啊,打个电话就行。”
昌东说:“谢了。”
他沉默地走向街口,一手拎包,一手拎戏箱,箱子比包沉,坠得他一边肩下压。
小何叹了口气,觉得昌东回来这事,八成是没指望了。
***
昌东打车到北郊坊下,这里是片待拆迁的城中村,因为开发商资金不到位,拆拆停停,一半残砖剩瓦,一半楼屋尚存,风一起就呛灰,基本没人住了。
他凭着记忆认找,在一间大门面外停下脚步,掏出钥匙开了自动卷帘门,用力往上一掀。
积灰簌簌落下,瞬间让他灰了头发,阳光过处,尘灰乱舞。
屋里停了辆越野车。
昌东走到车边,车外后视镜旁插了一朵已经风干的玫瑰花,残成了黑褐色,伸手一捻,脆碎的屑飞在空气里。
车是几年前孔央送他的,到手之后,昌东几乎花了车价一半的钱来改装,戈壁沙漠不是乡村公路,沙漠易陷车,罗布泊又有成片的大盐壳,会把轮胎戳磨得像狗啃一样惨不忍睹。
装了防滚杆,做了车体升高,换了全地形大轮胎,配了电动绞盘,一系列改装之后,原本强悍帅气的越野多了几分不伦不类的敦实,孔央嫌不够好看,昌东回答说,实用就行。
路上多的是外形煊赫的路虎悍马,能引美女垂青,但于他,车是拿来用的,遇险要能救命。这车能留存也是运气——“黑色山茶”那次,有大品牌车商赞助,为了广告效应,不能开自己的车。
后来孔央死了,他变卖家产,留下了这辆车,封在这的时候,觉得也许有一天会用到。
车身积了灰,昌东拿手掸了掸,在后车厢前站了会,缓缓打开。
闷了很久的塑料味道扑面而来,里头一捆裹好的加厚黑色PVC尸袋,不用数,十八个,还有一袋零碎物件,有他的,也有孔央的。
昌东把尸袋往边上挪了挪,给皮影戏箱挪位置。
不知道肥唐他们有没有把那个视频给看下去,4分12秒的时候,也就是他被砖头砸得血流满面的时候,他嘶哑着嗓子说了句:“我会想办法帮他们收尸。”
没有死者家属相信这句话,相关搜救单位跟他们解释过很多次了:“尸体找不到是正常的,知道彭加木吧?八十年代初在那失踪的,六次大规模搜救,直升机都上了,到现在三十多年,尸体还没找着呢。”
放好行李,昌东坐进驾驶室,清理手套箱的时候找到一块过期的巧克力糖,两年寒暑,融过又凝,已经没了形状,他剥了包装纸,把糖送进嘴里慢慢嚼。
甜味里有变了质的酸败味。
他从衣服内口袋里掏出那张照片。
黄色黏土里长出的孔央,圆睁了眼,死不瞑目,长发乱在风里,像招引的手,唤他过去。
***
一觉醒来,肥唐还是觉得怪堵的:背后讲人坏话,没毛病;做点亏心事,没问题;但是被人当面撞破,太他妈没脸了。
所以起床气比往日大,先开店门,经过杂货区的时候没留心,碰掉两土鸡蛋,蛋壳一碎,蛋液流了满地,分不出蛋清蛋黄——太久卖不出去,都坏浊了。
肥唐想骂娘:这两年古玩生意不好做,他辟了半爿门面卖杂货,就是为了找点贴补,没想到一样的不景气,开一天店赔一天钱,这样下去,哪年哪月才能发财啊?
还是老话说得好,人无横财不富,马无夜草不肥,得有横财才行。
洗漱完毕,日上三竿,没客上门,肥唐从货架上拿了面包牛奶当早餐,边吃边开电脑,准备上□□玩两圈麻将排遣眼前郁闷。
刚一登陆,收到齐刘海的留言。
——昨晚比对了一下,又找到几个跟叶流西有关的视频,都发你邮箱了,你看看要不要转给你朋友。
肥唐漫不经心点进邮箱,打开视频。
他没昌东耐心,进度条拖前拖后,走马观花地扫,直到冷不丁看见一个熟悉的大门面。
陕博?
这年头,倒腾古玩的人不能只倚仗天花乱坠的一张嘴了,得有点“文化素养”,肥唐书翻得勤,经常跑去陕博自我熏陶,忽悠客人时没事就抱博物馆大腿:“你看这彩绘胡妆女立俑,跟陕博保存的那个,几乎一模一样……”
他对那儿的展馆布局像自家货架一样熟。
肥唐眯着眼睛看剪辑拼接的视频:叶流西走得不紧不慢,并不停留,顺着指引,一路进珍宝馆。
入口处的两瓮一罐,她视若无睹;流光璀璨的玉器金器,她直接略过……
终于等到她停下,肥唐的头皮一麻。
兽首玛瑙杯。
珍宝馆里人来人往,兽首玛瑙的展柜前,解说员来了又走,人都过了几拨了,叶流西还是没挪地方。
肥唐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叶流西终于离开的时候,肥唐心跳如擂鼓:三十块钱的珍宝馆门票,那么多价值连城的玩意儿,她不看舞马衔杯壶,不看熏球银香囊,为什么单看兽首玛瑙?
有什么念头在他脑子里往外突,像水滚之前要炸开的泡,就差那么一点点……
他拨通自己那个同行的电话,问得有点语无伦次:“我问你啊,那个去你那鉴玛瑙杯的人,男的女的?货真不真?”
那头答:“女的。我同你说,我和老师傅,四只眼珠子看,货是真的,一整块缠丝玛瑙,俏色玉雕,口鼻戴金帽……”
“那怎么没拿下呢?”
那头也懊恼得要死:“兽首玛瑙多有名啊,陕博收着呢,你第一眼看到,肯定也觉得是赝品,不会往真了去想,而且人家也不卖。”
“那女的前脚走,我后脚就回过味来了,一直说兽首玛瑙是海内孤品,但它是酒器啊,就算是给皇帝的——有龙袍还有凤袍呢,理论上该成个双……”
说到这儿,语气忽然警惕兼热切:“你问这干嘛?你也见着了?”
肥唐支吾了过去,只说正好在陕博逛,见着了,所以顺口一问。
放下电话,口干舌燥,自己跟自己说:没可能的,哪来这么巧的事,兽首玛瑙,要真还有一个流落在外头,业内早掀起腥风血雨了,轮得到他起心思?
肥唐晃晃脑袋,几口把牛奶喝完,奶盒扔进垃圾桶里的时候,想着:这玩意,得值好多钱吧。
又上网打了圈麻将,打到中途恍神:万一是真的,自己哪怕只分上那么一点点……
不由就笑了,做白日梦真他妈甜。
他往椅子里窝,腰后有点硌,摸出来一看,是那个纯铜的龟壳卦具。
昨儿晚上,他排卦,卦辞说,出门往西,大富贵。他一探头,看到门西站的是昌东,而昌东要找叶流西,也许这个“西”字指的是叶流西呢?大富贵,兽首玛瑙,可不就是大富贵吗?
冥冥之中,这么多迹象,难不成是老天指路?
肥唐的脸一阵阵发烫,他拿起那个龟壳,用力咽了口唾沫。
再掷一次,如果还是同样的结果,哪怕……哪怕老天是耍他玩呢,他也作陪了!
***
昌东花了三天时间到那旗镇。
镇子在蒙甘省界,蒙族和汉人杂居,差不多已经汉化,从小镇驱车往外,到腾格里或者巴丹吉林沙漠都不远,再加上前些年周边发现不少西夏古城遗迹,那旗一跃而成西北线上的一个新热门去处——不过小镇设施跟不上,游客一多,生活交通都不便,显得又杂又乱。
昌东路上添置了件羽绒服,十月中下旬,这种早穿棉袄午穿纱的地方,夜里盖两床被子都哆嗦,不能掉以轻心。
车进那旗镇,发现旅游开发还是给当地带来了不少发展:汽车站外头的道路已经修得很有中小城市规模,什么便利店、汽配店、炸鸡快餐连锁店应有尽有。
但缺少规划,难免新旧错陈:有时只拐一个弯,水泥路立马变土路,流浪狗在水沟边找食,风一起,灰尘都扑在路边将死的老树上,临街的小饭馆只三五张桌面,门口挂被油烟熏黑的彩色塑料帘子。
昌东找了酒店住下,买了张新的那旗城区图,原计划是把镇子都走一遍,但运气不赖,只走了半个多小时,就看到了叶流西。
她在公路岔口的一条土路边,车后箱门打开,布成摊位,里面放了一堆麻皮哈密瓜,现在是晚熟瓜靑麻皮上市的时候,算是当地特产,路边的瓜摊一个接着一个。
昌东怎么也不相信叶流西真的是个卖瓜的。
他进了路口的一家快餐店,选了个靠窗的位置,方便观察。
从上午到下午,他小食饮料点了好几轮,而叶流西,居然真的一直在卖瓜。
她车上放着寸厚刀板,板上搁一把尺来长的直柄西瓜刀,青麻皮都是橄榄形,皮厚,男人切起来都费劲,但她料理得轻而易举,手起刀落,片瓜像切豆腐一样容易。
人长得漂亮是有好处的,她生意比近旁的摊位好得多。
中午的时候,她去就近的饭馆买了份盒饭,坐在马扎凳上拿勺子舀着吃,有流浪狗摆着尾巴凑过来,她从饭盒里捡了块排骨扔过去。
下午人不多,温度渐低,她裹上军绿色的棉衣看杂志,那种地摊艳情杂志,封面都是穿着暴露的女郎。
快傍晚时,昌东肯定自己是观察不到什么了,招呼服务员买单。
店里的女服务员一脸的刻薄气,几次给他送餐都黑着脸,昌东原本以为是小地方的人没什么服务意识,真结账了才知道不是。
那女服务员接了他的钱,斜一眼玻璃外的叶流西,走开的时候不屑地说了句:“看一天了,这么好看啊?不就是个**的吗。”
gogo
2017-09-30 15:31:55 发表
编辑
05、第⑤章
昌东先回酒店。
这两天,他的脑子已经冷下来,并不急着到叶流西跟前报道:是她千里迢迢去的西安,连看他三场皮影戏,带着一本有他“丑闻”的杂志,藏着一张关于孔央的诡异照片。
她一定也有求于他,只不过故弄玄虚。他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,收尸的事,两年都过来了,犯不着争分夺秒。
开门进房的时候,看到门缝下塞进来的色-情服务小卡,弯腰捡起,随手扔进垃圾桶。
离睡觉还早,昌东打开戏箱,取了块打磨好的牛皮出来刻皮影人。
凿具摆了一桌子,光花样凿刀就要用到圆、半圆、梅花、人字、星眼,推刀运皮,脸谱的口诀好像响在耳边——
柳叶眉,杏杏眼,樱桃小嘴一点点……
传说皮影戏源自汉代,汉武帝思念死去的宠妃李夫人,于是术士设坛招魂,在晚上点了灯烛,设了帷帐,汉武帝只能在帷帐里观望,看到仿如李夫人的影子伴着摇曳烛光投在帐布之上。
传到民间,就是皮影。
李夫人死了,汉武帝死了,术士死了,皮影还活着,一直活到现在。
这世上大多数物件,有形没形的,都比人活得久,所以人真没劲。
刻着刻着,昌东的手指冻得僵直,这里晚上的温度持续降低,空调制暖不行,打到最大也无济于事,他双手笼到嘴边哈了哈气,又搓了搓,目光忽然落到垃圾桶里那张色-情小卡上。
——这么好看啊,不就是个**的吗?
昌东俯身捡起那张卡片,顿了一会之后,拿出手机,照着上头留下的号码拨号。
接电话的人像是专业的客服,问:“先生想要什么款的?偏瘦的还是丰-满型的?清纯的还是性-感的?我们可以先过滤一下,省得过去了你不满意。”
昌东想了想:“偏瘦,清纯……还是偏性-感吧……”
他搞不清叶流西属于什么型,她像根悬起的摆针,时而偏左,时而偏右,但都是伪装,遮不住身上的妖气。
***
上来的**叫Sunny。
接到指派电话时,她正在酒店隔壁的棋牌室看姐妹摸牌,手包拎起了就跑。
进了电梯,掏出小镜子抹口红、抿唇、补粉,出电梯到昌东门口这段时间,衬衫的扣解了两粒,露出粉红色带蕾丝的bra边沿,又把小皮裙拽正。
最后揿了门铃,摆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。
门开的时候,她愣了一下。
昌东说:“进来吧。”
Sunny往里走,目光溜到客厅茶几,一排十几样凿刀闪冷光,心里咯噔一下,更慌了。
她见惯了大肚秃顶口臭的各色客人,遇到昌东这样的,并不觉得是中了大彩,前辈们谆谆教诲:“那种年轻长得帅的,会缺女人吗?你得多个心眼,越是这样的越变态:帅的、看起来干净的、阴郁的、叫了服务又不急色的、有点特殊兴趣的……”
昌东条条都中了,而且,大晚上的,屋里,他戴个黑色棒球帽,上半边脸都埋在帽檐的阴影里。
Sunny咽了口唾沫,前些天老板组织她们看碟,韩国的一个电影,讲专门有变态诱杀**,提醒她们要提高警惕——她看完了晚上做噩梦,这两天难免有点疑神疑鬼。
她有点讷讷的:“要么……我先去洗个澡?”
昌东在沙发上坐下,伸手拂去牛皮上凿刻之后的皮屑:“过夜三百,陪聊呢?”
Sunny脑子转得很快:“一样价,不便宜,因为今晚来你这,接不到别的活了。”
昌东从钱包里抽出三张一百,拿茶杯压住:“我刚到这,想开个店,对地头不熟,所以找个行内的聊聊,打听一下。”
这样啊,Sunny松了口气,她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:“老板,不是我说,想开我们这种店,你没戏的,插不进脚了。”
昌东不动声色:“你说说看。”
反正又不是商业机密,Sunny说起来滔滔不绝,兼毫无章法,想到哪说到哪。
——这镇上的这类业务,没有散做的,基本上被两家收拢,本地人拉不下脸做这个,**都从外地来,按地域,南北派,各自抱团,上头有大老板。
——南北派原本有矛盾,后来又有一家想往里插一杠子,促成了南北齐心,斗走了外人之后,两家开始分饼、划势力范围。Sunny是南方人,就拿昌东住的酒店来说,这周是南派发广告,到了下周,也就是明天,小卡广告就得换一版了。
说着说着又诉苦。
“做这个多辛苦,你不知道,我们这行日夜颠倒,皮肤都不好,因为总要熬夜,带妆,你看我这脸,我才22,一卸妆,脸色蜡黄,都说我30好几……”
昌东嗯了一声,他只听不说,Sunny得一直讲话,这陪聊也挺累的。
她绞尽脑汁,什么沾边的都拿出来讲:“我们上下班,大多是半夜,走夜路回去挺危险的。去年的时候,有好几个姐们被都被变态跟过,说那人长一张皮脸……”
昌东有点感兴趣的样子了:“皮脸?”
Sunny比划给他看:“就是那种一张软皮子蒙脸上,露眼睛鼻子,大晚上的,多吓人啊,幸亏没真出事……后来我们就多了车马费,雇车接送,单程10块钱……”
昌东问:“有一个叫叶流西的,你认不认识?”
Sunny茫然,她的姐妹们都有英文花名,什么玛丽,阿曼达,凯莉,没听说过叶流西——这名字听起来像真名字,谁会拿真名字来做**呢,万一消息传回老家,多没脸啊。
昌东提示她:“白天的时候,她会在街口卖瓜。”
Sunny一下子反应过来:“哦,她!我没跟她说过话,她常跟北边那些**在一起,应该是吃那边饭的。”
是吗?
Sunny很聪明:“说了这么多,原来你是想打听她,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,你可以问问啊。”
她把事说破了,昌东反而不想究叶流西的底了。
只要她能带他找到孔央的尸骨,她是卖瓜的,还是做**的,甚至是男是女……其实都无所谓。
***
昌东睡了个好觉,梦里起了大风沙,沙流像金色的雾,从塔克拉玛干公路的柏油路面上翻滚而过,一丛丛的红柳把黄沙固成了几米高的坟。
梦里没有人,没有变故,没有声音。
这样的梦,于他就是好梦。
醒来时已是正午,昌东直接去找叶流西。
她刚忙完一轮,自己切瓜自己吃,低着头才啃下一口,就看到有人影倾过来。
叶流西把手里的瓜放下,顺势一抹嘴角,眼眉微掀:“买瓜?”
她第一眼没认出他。
昌东站着不动,阳光晒着他一侧的脸,挺暖和。
叶流西眯着眼睛看他,她眼梢生就略略上扬,眼波流转的时候,总像是转着无数坏心思,但笑得又很有迷惑性,十个人里有九个会觉得她无害。
认出之后,笑容里多了点意味,开口居然先夸他:“不扮老头了?这样不是挺帅的吗。”
说着从车上拖出个帆布马扎,拍了拍布面上的灰,扔过来。
昌东单手接住了,没坐,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那张照片。
叶流西嗤笑了一声:“这么快进主题啊?都不说寒暄一下,本来还想切块瓜给你吃的。”
说着拈过那张照片,夹在两指之间,手腕转了个角度,相片的正面对着昌东:“你就不怀疑这照片是我造假吗?”
昌东回答:“女人的直觉很准,我想向孔央求婚,没告诉她,但她猜到了,特意为这场合买了件新衣服。”
“那天晚上,在营地的帐篷里,她第一次换上这衣服,问我好不好看,我还没来得及给意见,就听见外头的风瓶撞得乱响。”
风瓶就是玻璃酒瓶子,扎营的时候拽根直绳,酒瓶子依一定的间距悬挂上去——挂着好玩,同时也测风,玻璃酒瓶子有自重,响得那么厉害,绝不是小风。
他刚掀开帐门,就看到鹅头沙坡子那标志性的“鹅头”被沙暴扼断,扬成了夜色里的沙雾。
孔央的新衣服,绯红色的长裙,第一次穿,也是最后的丧服,没来得及拍过任何一张照片,却和乱发一样,飘在眼前这张照片上、雅丹带沙尘的风里。
叶流西对这回答很满意:“第二个问题,照片里,是哪儿的雅丹?”
雅丹这个词其实是维-语,意思是“险峻的土丘”,这种地形在西北遍布,有些自成规模,名声在外,比如敦煌以西的三垄沙,叫魔鬼城;克拉玛依附近的乌尔禾,叫风城;疏勒河附近的,叫人头疙瘩城。
也有没那么有名的,大大小小,有时候越野自驾,路边忽然冒出不大的一片,那也是雅丹。
所以,是哪儿的雅丹?
昌东说:“龙城。”
“怎么看出来的?”
昌东指向照片:“这里的土台盐碱成分重,有石膏泥,对比其它雅丹,颜色偏灰白。白天阳光好的时候,会泛银光,像鳞甲,所以古人把这里称作白龙堆,现在常跟龙城纳入一个范围,都叫龙城雅丹。”
叶流西咄咄逼人:“为什么这灰白色,不能是下的霜雪?”
“下雪是一大片,不是照片上这种情形;霜是水汽凝华,日出前后会有,照片上是正午,阳光这么大,霜早化了。”
叶流西说:“哦……”
声音拖得长长,显然对他挺满意,转身拿起西瓜刀,手起刀落,从半爿瓜上切下一片。
金黄色的蜜瓤,汁水足,瓜香清新得很。
叶流西把瓜递给他:“你带我去龙城,我带你找到孔央尸体。”
并不是商量的口气,昌东看了一眼,没接。
叶流西笑得温柔,语气软中带硬:“进罗布泊的向导不难找,但你找不到第二个知道孔央尸体在哪的人。”
昌东还是没接:“照片怎么回事?鹅头沙坡子距离白龙堆很远,尸体怎么过去的?又怎么可能嵌到黏土包里?”
叶流西不耐烦了:“我怎么会知道?我只帮你找到她,你只做我向导,爱做不做,不做拉倒。”
话音未落,手一翻,那块蜜瓜直跌下去。
06、第⑥章
昌东下意识伸手去接,接了个空。
瓜还在叶流西手里——她做了假动作,才刚撒手,反手又接,抢在他前头拿到,然后笑眯眯搁到他空张的掌中:“刚才接了不就结了?就这么说定了,手机。”
昌东拿手机给她,她拨了自己的号码,响一声挂断,然后递回给他:“你准备好出发的时候,通知我就行,我白天都在这,找不到的话打我电话。”
什么都让她说了做了,看来没讨价还价的余地,昌东不想多话,转身走时,叶流西又叫住他。
“哎,昌东。”
昌东回头。
“你是住酒店的吧?”
昌东嗯了一声,随手指了个方向:他住的酒店算是那旗镇上最好的,也最显眼。
“晚上能去你那洗澡吗?”
她解释:“反正你付了过夜的房钱,洗澡水不用白不用,省得我去公共浴室洗了。”
昌东皱眉:“你家里没洗澡间?”
叶流西拿起西瓜刀,刀背在车厢上敲了两下,响声咣当咣当的。
“我就住车里。”
***
昌东送车子到镇上最大的汽配店作行前维护,接手的师傅见车子模样不起眼,起初很是漫不经心,真到紧固排损时才看出端倪,不时一惊一乍:“兄弟你真懂行啊,这改装绝了!”
昌东没吭声,盘腿坐在一边的地上,朝工人借了纸笔,慢慢地勾画路线图。
两年了,大多时候都困在回民街那个几平米不到的后台,逼仄的空间里除了幕布就是皮影,忽然间,像平地起了风暴,把周遭的炫目色彩零碎声响刮成齑粉,极目四望,还是身处万里戈壁。
他早知道终有一日要回去的:死了十八个人,凭什么只活他一个呢?
墨笔在纸上迤逦出一道弯弯绕绕的路线图,一个个站点,像是刻在脑子里的。
罗布泊的东西向穿越,可正可反,正的这一条,起始点是玉门关,业内叫西出玉门。
他看自己标出的路线。
玉门关——三垄沙魔鬼城——彭加木失踪地——红柳墩——罗布泊镇——湖心——余纯顺墓——龙城
“龙城”两个字上,他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圈痕。
孔央的尸体,怎么会到了那呢?
沙漠腹地有个诡异的传说——
死在沙漠里的人,尸体从来都找不到,因为起伏的沙堆下藏着看不见的鬼魂,它们会带着人的尸体,乘着戈壁的大风,在大漠里来回行走,直至带出百千里之遥。
除了孔央,还有其它人呢,是否也嵌在灰白色的黄土垄堆里?
***
车子检修完已经是晚上,有几样损件没货,要等明天调配,昌东在车行旁边的饭馆吃了碗面,步行回酒店。
到酒店门口,透过玻璃门,看到大厅里跟前两天不同:几个穿着撩人的年轻女人,正坐在沙发上聊天,不知道是讲到什么好笑的,正前仰后伏乐不可支。
而一侧的楼梯口,有对男女正搂抱着上楼,那个女人很是眼熟。
叶流西?
昌东想起Sunny的话。
——明天在这里派广告的就是那边的人了……
南北果然有差异,南面含蓄点,而北面的广告发得活色生香。
叶流西今晚既然已经找到下家,看来是不需要去他房间洗澡了。
昌东推开门进去,垂着眼经过沙发时,有几句压低声音的对答传进他耳朵里:
——“他偷偷给流西下药,你看见没?”
——“看见了,大概想玩花样,怕她不乐意……今晚那男人会爽到吧。”
——“我没提醒她,反正她也乐意,自己跟人走的……”
几个人咯咯笑成一团,风月场里人情味少:自己生活得不如意,于是乐见别人倒霉。
昌东皱了皱眉头,走到电梯边揿钮:走楼梯的大多是住二楼的客人,三楼以上就要用到电梯了。
电梯到了,昌东进去按了楼层,没人同乘,电梯门缓缓关闭,小地方的电梯,广告包满四面,连地毯上都印餐饮店标语,讲明全年八五折。
这是叶流西自己的“工作”,客人有什么情趣想必她也司空见惯,自己用不着多管闲事。
到了楼层,昌东出电梯,快走到房间时,忽然犹豫。
有人对她下药,于情于理,是不是应该提醒她一下?
他走过房门口,从疏散楼梯下了二楼。
走廊里静悄悄的。
这酒店大堂挑得高,二楼的空间受挤压,房间少,都是单排,门对着走廊,有几间没亮入住灯,空关。入住了的大概有十来间,只有一间门把上挂了“请勿打扰”的牌子。
昌东上去敲门,没人应答,他手上力度大了点:“叶流西?”
试了几次,里头还是没动静,昌东低头去看锁,就在这个时候,身后忽然有人说话:“你叫我啊?”
昌东迅速回头。
居然是叶流西,左手提浴筐和衣服袋子,右手拎一双拖鞋,脸上的表情比他还奇怪:“你明知道我住不起酒店,怎么会敲一间客房的门喊我的名字呢?”
昌东收回手:“你怎么在这?”
“不是说晚上去你那洗澡吗?我车停在后头车场,从后楼梯上来的,听到你在叫我……你不是住三楼吗?”
昌东说:“我认错人了。”
***
叶流西洗澡的时候,昌东又下了一趟二楼:刚刚的事情,他总觉得不对劲。
那间房的门口明明亮灯,却怎么敲都没人应,他试着用楼道的电话拨房号,同样没人接。
昌东从楼梯绕进酒店后的停车场。
停车场其实是片半开放的用地,里头停了不少车,有私家车,也有电动三轮,并不只对酒店住客开放,他在停车场站了会,抬头看酒店的大楼。
黑漆漆的墙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,亮灯的窗户像嵌进黑幕的一只只巨大的眼睛,有些房间拉着窗帘,帘上偶尔映上人影。
冷风吹过,昌东打了个寒噤,转身想上楼,走了两步,心里忽然一动。
他转头看向二楼的一扇窗户。
里头没亮灯,这不稀奇,这酒店入住率不高,很多空关的。
稀奇的是,那间房开窗——那旗镇多风沙,窗户很少打开,即便想开窗透气也是选中午没风的时候,更何况现在是晚上,温度正持续往低走。
整幢大楼,只有那一间开窗的。
昌东将衣服的上拉链口松了松,活动了一下头颈,退后几步,快跑提速,一个踏冲踩上墙面,身体拔起,胳膊伸长扒住空调外挂,借力提气翻进窗子。
这屋里有动静。
昌东在窗口站了会,借着外头微弱的光,渐渐看清楚。
床上躺了个肥胖的男人,赤-身-裸-体,手脚都被捆住,嘴里塞着枕巾,喉咙里唔唔的,正试图挣脱,但无济于事。
昌东走到床边。
那男人挣扎得更厉害了,似乎是想求救,又似乎是害怕来者会对自己不利。
半晌,昌东弯下腰,抓住抛在地上的被子顺手一提,把被子抛盖在男人身上。
***
酒店的热水水流大且稳,相较之下,公共浴室的出水真像老牛拉破车,催不得也踹不得。
叶流西洗得心满意足,换好了衣服出来,扯了条毛巾擦头发。
昌东在看电视,看不出这么大个男人,居然爱看狗血的婆媳剧:儿媳妇正拽着男人不依不饶,另一边,婆婆骑驴样跨坐在窗台上,声嘶力竭叫嚣:“你今天不赶她走,我就跳下去!”
叶流西擦着头发,目光往电视上溜:她想看那婆婆到底跳不跳。
就在这当口,昌东举起**一摁,电视机黑屏。
叶流西觉得他是故意的,皱着眉看他。
昌东迎上她目光:“我去过那间客房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干的?”
看来没法装傻蒙混了,叶流西毛巾往边上一搁,伸手抓理头发:“你把人放了?”
“给他盖了被子。”
叶流西语带讽刺:“真看不出来,你还长了颗菩萨的心。”
“你知不知道以现在的温度,开窗,人脱光了过一夜,轻的冻残,严重点会失温冻死?”
叶流西漫不经心:“所以呢?”
昌东盯着她看:“那人冻死了,就是命案。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你和他搂在一起,警察第一个找上你。”
叶流西笑:“这么为我考虑?怕我坐牢啊?”
昌东回答:“你去坐牢或者赔命没关系,但会耽误我的事。”
“龙城这事没了结之前,我希望你循规蹈矩,有点法律意识,别给大家找麻烦。完事之后,杀人放火都随你,跟我没关系。”
叶流西不说话了,脸上还是带着笑,过了会说:“好啊。”
语气柔和,好像一点都不介意,但走的时候关门,整个楼道里都有回声。
这声响……昌东知道自己得罪她了。
***
叶流西下楼,在心里骂昌东:教训我,什么玩意儿。
进了停车场,回头看那扇半开的、黑黝黝的窗户:她要是再翻窗进去生事,显得忒不大度了。
算你运气!
她走向自己的面包车,离着三五步远时,蓦地停下脚步。
车门是开的,隐约能看到车里有个人影。
叶流西笑起来:今天是什么日子啊,一个两个的,都来撞她的枪口。
她放轻脚步,悄无声息地走过去,身子倚住半开的车门,手伸进离得最近的座位底下,慢慢抽出一把刀来。
尺长的直柄西瓜刀,刀身锃亮,夜色里闪寒光。
那个人还在车里翻找着什么,动作很小,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刨食。
叶流西拿刀背磕了磕车门框,那人猝不及防,打了个哆嗦,僵住了再不敢动。
叶流西说:“你找什么呢?我对这车熟,不如说出来,我帮你一起找啊。”
07、第⑦章
接到电话之后,昌东匆匆下楼。
隔着几米远,就看到肥唐双手抱头,脚边放行李包,劳改犯一样蹲在半开的车门边,叶流西倚着车身,已经等得很不耐烦。
肥唐看见昌东,如见亲人,嘶哑着嗓子大叫:“东哥,你快告诉她,我是跟你一起的,是你让我翻她车的!你跟她说啊。”
边嚎边使劲向他挤眼睛。
前些日子托肥唐的关系查监控视频,想不到欠下的人情,这么快就要还了。
昌东在叶流西身前约莫丈远的地方停下,然后点头:“是,他跟我一起的。”
叶流西下巴微抬,笑里带几分故意做出来的诧异:“还以为你是个老实人,原来也会干见不得光的事儿……都翻到什么了啊?”
最后一句话是向着肥唐说的,顺带着一脚踹过去,肥唐扑跌在地上,也不敢叫疼,手脚并用着爬远了些,继续蹲着。
昌东给叶流西道歉:“对不起啊,没别的意思,就是想查查你到底是什么人,做得过了,保证以后不会了。”
他认得这么干脆,叶流西反而不好借题发挥,顿了顿唇角一弯,居然笑起来。
“没事,大家还不熟,一起做事,起初总会有摩擦的,我也不是这么计较的人,不过昌东……”
她意在言外,一字一顿:“别再有第二次啊,我这个人,没什么法律意识的。”
***
肥唐跟在昌东后头走,开始不敢出声,后来估摸着叶流西听不见了,嘴里开始骂骂咧咧,什么贼尼玛,湿你北,万货,不干不净的话都出来了。
进了房间之后,眼珠子溜溜四下打量:“东哥,我刚到,你这屋大,匀我个沙发睡觉呗,省得我去找地方了。”
昌东说:“刚到,旅馆还没找就去翻人的车,主次抓得很清楚啊。”
语气不善,肥唐心里打了个突,昌东的做派,他或多或少听过,“沙獠”这词,绝不是形容他和蔼可亲。
他脑子转得飞快,琢磨着怎么样才能把话说得周全。
“其实是这样的,东哥,我也不瞒你,这叶流西,之前不是在西安待过一阵子吗,她路数不正,顺了我朋友的货,硬货。”
肥唐的朋友,都是做古董古玩的,他说是硬货,必然价值不菲……
“我那朋友呢,货也不是明路子来的,不好报警。撂了话,谁帮他找回来,车马费不会低于十万。说起来还得谢你,要不是你去齐刘海那找监控,我也不会发现这事跟她有关。”
“东哥,你也知道,我这两年生意不好,开店还背了债……别耽误兄弟发财行吗?”
叶流西顺货,失主悬赏,肥唐求财,这事确实跟自己没关系,昌东点头:“行。”
肥唐心里一喜,但也知道有后话——
“但是这些天,我需要她帮忙,不希望节外生枝,你找货也好,找她算账也好,时间押后,不要耽误我的事。”
肥唐赶紧点头,顿了顿小心翼翼:“东哥,我知道你车开出来了,你是不是要跑戈壁?叶流西……也去?”
昌东嗯了一声。
肥唐心跳得突突的:“能不能带上我?不盯着她,我心里不踏实……”
昌东说:“不只这个原因吧?”
他打开戏箱,取了根凿刀出来,在刀石上细细磨口,两年了,已经养成习惯,每到晚上,不磨刻点什么就不自在。
肥唐被他问得一愣,不过既然已经被看穿,也就无所谓藏着掖着了:“出来一趟,谁也不想跑空啊,东哥你懂的。”
叶流西的车里能不能翻出宝,说到底还是未知数,一颗向着钱的红心,得做两手准备。
昌东跑的线,跟古丝绸之路有大部分的重合,这条线要么已经是无人区,要么就是沙漠——且不说那些被掩埋的古城遗迹,上千年来,多少商旅驼队因为沙暴被埋进了沙漠啊,同时埋掉的还有那些值钱货,随便一件放到今天,都不是小数目,要是他能捡上一件两件……
这可不是做白日梦,组队去沙漠碰运气的人年年都有,虽说楼兰古城已经建了文保站,小河墓地也被保护起来了,但就不兴他走狗屎运,撞上个楼兰古城2号,或者小河墓地奢华版?
梦想还是要有的,万一实现了呢?
“我跑线,不带闲人,不带吃白饭的嘴,你想我带上你……你能给我什么啊?”
肥唐想也不想:“东哥你尽管开口,规矩我懂,要么出钱,要么出力,不会白蹭的。”
昌东点头,指腹在磨好的刀口上刮擦了一下试锋:“在她车上,翻出什么了?”
有求于人,肥唐答得积极:“乱七八糟的,什么都有。炉子,锅,盆,还有瓜。这女人睡车里的,床是块挂板,可以放下来,床底有副拳击手套,哦对了,还有块皮脸……”
昌东手上的动作一顿:“皮脸?”
“就是块软皮子,叠在手套箱里,我以为是什么呢,抖开一看,上头挖了两眼窟窿一张嘴,吓我一跳……”
……
凌晨两三点的时候,昌东起夜,洗了手,本来要回房,谁知道鬼使神差,走到窗帘边,把帘子稍微掀开了些。
停车场里,叶流西的车位已经空了。
昌东沉吟着放下帘子。
沙漠里有一种植物叫红柳,是用来固沙的,阻了沙之后,乍看像坟头,长得不甚高大,只一米见方,但很少有人知道,它的根株粗壮密集,可以往地下抽伸30多米。
叶流西给他的感觉就像红柳,只要事不关己,他就不想究她的底,因为不知道带起的,会是什么样庞大的秘密。
也许应该提醒肥唐,有些人,擦身而过也要目不斜视,尽量别去惹。
***
第二天傍晚,昌东取回车,特意从土路口绕了一下,想跟叶流西说一声,已经准备好可以出发了。
他的所谓“准备好”,就是列了张单子,写明要带的东西、要联系的后援——那旗镇太小,连卫星电话都没处买,他预备路上购齐,至于最占重量的吃喝消耗品,到距离戈壁最近的补给点再装车。
叶流西居然不在,摊位被一对老夫妻给占了,昌东打听时,老头答说:“她今天去别块(处)做工咯。”
又做什么工?
昌东给叶流西打了个电话,她很快接了,那头嘈杂得很,她在忙,回了句“在德胜街,有事过来,没事回头再聊”,就挂了。
昌东翻出新买的那张城区图看,在“推荐去处”的版面里找到德胜街,居然是个标四星的去处,写着“那旗人气最高的美食文化街”、“不可错过”。
遣词造句跟回民街的版本如出一辙,可能是那个编辑跳槽过来的。
昌东决定过去吃个饭。
到了才发现,也就是比较热闹的小吃街,正是饭点,露天搭了不少桌,生意最好的是烧烤和小火锅,有小贩推着大桶的杏皮水穿梭其中。
至于叶流西,非常显眼——她正在烤串。
烧烤炉里火正旺,那些串钎,新放的、要翻面的、要刷油的、要撒料的,她居然真的一点都不乱。
昌东在一张空着的小桌子边坐下来,点了些烧烤,又加了瓶啤酒,他的单子送过去时,叶流西抬头朝这边看了一眼,昌东朝她点点头,算是打招呼。
他有点佩服她,每次见她,她都能换份工,每份工之间还风牛马不相及——说她是三百六十行成的精他都相信。
这一餐快吃完的时候,叶流西终于得了个空闲,嚼着烤饼过来找他:“找我?”
昌东一条条说:“昨天你见到的那个,叫肥唐。他会跟我们一起走线——我让他去租一辆四驱越野,这样多一辆车装补给,更稳妥。”
叶流西说:“好啊。”
边说边顺手拿起装辣椒面的调料罐,给烤饼添点料。
“我们从敦煌进,行程顺利的话,预计四天出,我会在进戈壁之前谈好后援队,每天定点跟他们联系,报GPS位置,失去联络48小时就开始救援。”
叶流西说:“挺好的。”
“还有就是,龙城的面积比半个上海都大,东西南北都长得差不多,人在里头很容易失去方向感,你凭什么说你能准确找到孔央的位置?”
叶流西斜乜了他一眼:“怀疑我啊?”
昌东掏出列好的物类单,在背面画图:“不是怀疑你,你至少给我大致的方位,这样我可以事先规划路线,少走弯路。”
他把画好的方位图给叶流西看。
“龙城大致的形状,是斜三角,很多人去过,但都是循前人的路线,快进快出,基本是这条东南斜插到西北的线……”
他在方位图中央位置穿插了一条曲线。
“而这条线,每年都有不少车队在走,如果孔央尸体在这附近,早就被发现了,所以你去的那次,一定是深入龙城腹地了。”
“这条线上,有三个方位点,这里,是汉代的烽燧台,只剩下一个土台了;这里,有两个灌满沙的大汽油桶,桶身用红漆刷了个指向标,是70年代的考古队设的路标;这里,是百米沟槽,里头都是骆驼的骨架——你是在哪个点附近偏离安全路线的?”
叶流西看了会,示意了一下烽燧台和汽油桶路标之间的方位:“这里。”
昌东皱眉:“这一带盐壳多,路不好走。”
叶流西耸耸肩:“所以那些进龙城的人,都没发现你的孔央啊,要是路好走,早就找到了。”
昌东收起清单,把餐钱压到调味罐下:“明天凌晨,4点半,那旗镇外,大家在前进桥头汇合。”
前进桥在镇西十多里,河道早干了,空留一座桥。
叶流西意外:“为什么桥头汇合?不能在镇子上汇合了一起走吗?”
“不能。”
“四点半是不是太早了?需要这么赶吗?”
“需要。”
叶流西觉得好笑:“就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?”
“明天见了面,会告诉你。”
gogo
2017-09-30 15:32:18 发表
编辑
08、第⑧章
叶流西凌晨四点从镇上出发,她习惯早到,不喜欢让人等。
车过土路时,看到路灯下或站或蹲一堆堆的人,裹着棉袄,缩着脖子避风,这些都是乡下出来,等着去工地打零工的,据说五点多工头就会开车来挑人,随拉随走,最近这段时间活少,要靠抢,所以排队的时间越来越早。
路边有家早点铺子开着,卖豆浆、包子和油条,叶流西下去打包了一份,给钱的时候,钞票被玻璃罩旁的挂灯映得通透。
血汗钱呢。
四点一刻,车停在了前进桥头,四下黑洞洞的,吃饭还嫌太早,叶流西开了车载DVD听歌。
这车子有些年头了,碟片也都是黄德福买的,姓黄的什么口味,她就凑和着听什么歌,从来不挑,也懒得费那个事。
机子里锣鼓磬儿铙钹月琴齐响,老生唱腔的《铡美案》,一个字能拖得人喘不上气——
“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,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的……”
叶流西往车玻璃上呵气,呵糊了外头天边的星,又伸手抹擦出来。
四点半,昌东没到,叶流西下了车,朝来路看了看,没任何动静,唱曲换成了《苏三起解》里最有名的那段西皮流水,也不知谁唱的,捏着嗓子,声音尖细,风把唱腔送出去,像野地里闹鬼。
一个男人,要女人等,什么玩意儿。
叶流西上了车,车门轰一声撞上,翻出手机设了5点的闹铃:做人要大度,她等人的容量一般在半个小时。
车里改装过,为了有足够大的地方放货和挂床,后排座位全拆,只留了驾驶座和副驾,叶流西闲着无聊,腿挂上椅背,做悬空倒挂的仰卧起坐。
二十个做过,腰腹和大腿发酸,她挂着不动,像蝙蝠入了定。
唱曲改《夜奔》了,武生驻马停牌,唱:“良夜迢迢……我急急走荒郊……身轻不惮路途遥……”
这是最后一首,唱完了自动停机,咔一声响,车子里安静得像被铡完头的陈世美。
……
五点钟闹铃响,叶流西拨昌东的电话,提示关机。她做了一个深呼吸,觉得自己应该耐心点:没准是出事了呢。
六点钟,叶流西裹着棉袄看东边的天:日出前,天空会先罩一层纱红,然后红得越来越浓烈,像车祸现场——昌东要么是伤得不能动了,要么是死了,不然真是很难让人原谅。
日出的刹那,叶流西喝光凉透了的豆浆,仰头眯着眼睛看太阳,说了句:“我操。”
***
车子重新进镇,土路两边蹲守的人都已经不见了——大概是已经找到了工,求仁得仁。
但她得什么了?折腾两三个小时,就看了个日出。
叶流西把车子开到昌东住的酒店门口。
想查昌东有没有退房、什么时候退的,前台不让,一脸“我们很保护客人隐私”的凛然,叶流西不再跟他们废话,直接进了电梯。
电梯门快关上的时候,外头有人叫:“哎,劳驾,等一下。”
叶流西揿了开门键,那人兴冲冲迈步进来,转头想说声谢,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。
肥唐。
叶流西盯着他看:“昌东还住这呢?”
肥唐说:“是……是啊。”
他有点怕她,那天晚上,她揪着他后颈把他从车上拖下来,让他想起小时候看杀猪的场面。
叶流西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着的袋子上。
肥唐主动交代:“豆……豆腐脑,给东哥带的早饭。”
叶流西说:“哦。”
肥唐被她“哦”出了一身鸡皮疙瘩,电梯里空间小,有她在边上呼吸,他觉得特不自在,又觉得时间过得太慢。
终于到了三楼,还得让她先走。
叶流西朝他伸手:“豆腐脑给我。”
谁带给昌东都是一样的,肥唐赶紧把袋子递给她,叶流西拿手指头勾着,经过垃圾桶时,手指一松,豆腐脑准确无误地砸开翻盖,进去了。
肥唐及时刹住脚步,决定不跟过去了:早上空气好,再四处转转吧。
***
门没关,虚掩,叶流西推门进去,在洗手间找到昌东,他正刷牙,一嘴牙膏白沫,眼角余光瞥到她进来,咕噜漱了口,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。
想出来的时候,叶流西身子倚住一边的门框,腿一抬,踩住另一边门框正中央。
昌东抬眼看她,她皮笑肉不笑的:“昌东,做人是不是该守时?”
昌东点头:“那做人是不是该诚实?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那张照片,真是你拍的吗?你真的去过龙城吗?”
说完了,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:“放下。”
鬼使神差,叶流西居然下意识照做了。
昌东从她身侧绕过,进客厅倒水,叶流西跟出来,眉头微蹙:“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?”
有一种人,不见棺材不掉泪,昌东坐到沙发上,把一张纸推过来。
是昨天他画的龙城路线图,叶流西觉得不妙:是自己说的方位有问题吗?
果然,昌东指了指烽燧台的位置:“这张图里,我故意画错了一个地方,龙城没有烽燧台。”
叶流西脑子转得飞快,眼神真诚:“雅丹的形状本来就千奇百怪,说像烽燧台也不稀奇啊,再说了,我指的是大致方位……”
“那好,你再指一次。”
叶流西沉吟了一下,觉得昌东是在诈她。
她要是改了位置,那就着了他的道儿了:昨天指那,今天指这,不正说明了她根本不知道方位吗?
只是没有烽燧台而已。
于是还是指同样的位置:“就是这。”
昌东沉默了会,说:“挺聪明啊。”
叶流西嫣然一笑,可惜没笑完——
“……头一次见到心这么大的,至少做点功课,去网上查点资料都没空吗?”
他拿起笔,划掉那处路标:“龙城没有汽油桶路标。”
然后一处处划下去:“没有堆满骆驼骨架的百米沟渠、没有这条东南进西北出的穿越线,龙城的形状也不是斜三角……我说得够明白了吧?”
够明白了,□□大爷的。
叶流西在沙发上坐下来,抱歉地笑:“这事是我不对,真特别不好意思,我也不是故意的……这样,你就说你想怎么解决吧。”
认得这么干脆,还笑得这么好看,伸手不打笑脸人这话是有道理的——明知道她满嘴鬼话,都不好发脾气了。
他要是再不依不饶,她一定会很恳切地说:昌东,我都已经道歉了,你还想怎么样呢,你一个男人,怎么这么较真呢。
昌东把那张照片摊出来:“我已经知道孔央在龙城,但你,确实不知道具体的方位,也就是说,我不需要你了。”
“我可以自己去,大不了在库尔勒住下来,每隔一段时间就进龙城,划区划块去找,龙城面积3500平方公里,花上个一两年,足够了。”
“所以,你说说看,我为什么还要带上你。”
叶流西说:“这事吧,其实……”
昌东打断她:“我提醒你一句,一个人,撒一次谎,还可以给第二次机会;撒两次谎,永远也不值得信任。”
叶流西叹气:“我不讲实话,是因为你不会相信的……”
昌东说:“你觉得,一个人被嵌进无人区的黄土垄堆这种事,有几个人会相信?我这都信了,还有什么不能信的?”
叶流西又改口了:“这还不是最主要的,最主要的是……”
她压低声音,苦口婆心:“我怕你吓到。”
这真是他有生以来最烦的女人。
昌东没耐性了,他伸手指门:“再让我听到你说一个字的废话,只一个字,你就从那……”
“下午四点半,前进桥头,不见不散。我保证,你想知道的,都会知道,走了,下午见。”
……
为了表明态度诚恳,她关门的时候动作很轻,锁舌咔哒一声轻响,尽显体贴。
不过没立刻走,在门口站了一两秒,五指内扣,指甲在门面上哧拉划过。
***
下午五点多的时候,昌东泡了桶泡面,肥唐殷勤地凑过来,硬要给他加根火腿肠。
为了找最便宜的四驱越野,他可谓挖空心思:最后以月租金两千的价格,在网上定下一辆老吉普,车主买来也不贵,3万多的二手,但很会搞表面文章,车身漆成迷彩色,备胎上横绑军工铲,车前头还立个挂海盗旗的标杆灯。
肥唐自己都觉得是猪鼻子里插葱,没想到昌东扫了一眼,居然让他过关了。
真是感激不尽,唯有以代买早饭、塞火腿肠等聊表心意,以及口头上关心昌东的一切——
“东哥,你不是说今晚约了那女人吗?几点啊?”
昌东拿塑料叉子卷面:“四点半。”
“四点……半……”肥唐揿开手机看时间,“呦,东哥,过点了已经。”
“她不会准时的。”
毕竟他让她枉等了近三个钟头,还是在一天中最难熬的时段。
吃完面,肥唐积极主动,热情地帮他把汤碗拿出去扔掉,理由是屋里虽然有垃圾桶,但扔屋里多闷味儿啊。
回屋的时候,正看到昌东开戏箱,拣了根锃亮的凿刀出来,拢进袖口。
那凿刀像管笔,刀口是斜锋,刻皮子最怕钝刀拖磨,所以刀子一定要利——昌东经常磨刀,肥唐这两天看多了,夜有所梦,有一次梦见刀口在自己咽喉上一撩,血线喷出的弧度特别优美。
昌东抬头,看见肥唐盯着看,于是解释了句。
——“防身用的,怕她把我给杀了。”
肥唐讪笑着打哈哈:“东哥你开什么玩笑……咱们这是法治社会……”
笑着笑着就不笑了。
他想起自己被抓个正着的那个晚上,叶流西手里倒拖着刀,探身进来的时候,刀光都折进她眼睛里。
***
叶流西果然迟到。
日落的时候她才出现,车子打西边来,一路疾驰,像半抹夕阳红里射出的子弹。
近前,她匆匆下车,小跑着过来,隔着车窗跟他道歉:“不好意思啊,有点事耽误了。”
昌东说:“没关系,我送你看日出,你让我看日落,很公平。”
叶流西笑盈盈的:“那我开前头,你跟着,车程大概一个半小时。”
“去哪?”
一个半小时车程,以那旗镇的方位,东南西北不是荒漠就是戈壁,更何况……已经日落了。
叶流西略弯下腰,胳膊叠支到车窗沿:“怕啊?我一个女人,单身,貌美,这么大黑天,跟你去荒郊野外,要怕也该是我啊。”
昌东说:“那是你没看过《聊斋》吧。”
09、第⑨章
一个半小时的车程,前一个小时是公路,后半个小时上了戈壁滩,黑灯瞎火的,叶流西倒是认路——虽然弯弯绕绕,但确实没走过回头路。
叶流西停车了。
昌东随后下车,夜里的荒漠很冷,他下意识把半敞的外衣拉起,脚下有沙层,不厚,踩了踩,能感觉到底下戈壁的硬土层。
这里是沙漠外围,沙子都是被大风从沙漠刮带过来的,日复一日,遇阻沉积,也会形成沙丘。
叶流西招呼他跟上,还得徒步走一段,两人都没亮手电:黑夜里,眼睛适应了自然光之后会看得更远。
天上有月亮,半弯,偶尔路过几蓬枯干但没死的骆驼刺,带刺的影子被月光投射在地上,被风吹得晃晃悠悠。
叶流西在一片沙坡上停下脚步,伸手指前方不远:“看。”
看轮廓,黑魆魆的,半人来高,不长的一段墙。
“夯土的,文保单位来看过,说可能是古代某个驿站的围墙,但是只剩这一面,残缺不全,就近又没挖到任何东西,加上交通不便,所以就这么撂着了。”
“就是让我来看墙?”
叶流西指墙后不远处:“当然不是,看到那棵树了吗?”
看到了,孤零零只一棵,剪影贴着钴蓝色天幕。
昌东认出那是胡杨树,而且是死胡杨,因为姿态凄惨,难以名状——黑水城遗址附近也有大片的死胡杨,当地的传说里,那是惨死的将士冤魂化成的,每一棵都是人间地狱里的生灵姿态。
所以不管胡杨的精神被如何传唱,什么“生而不死一千年,死而不倒一千年,倒而不朽一千年”,昌东始终对胡杨喜欢不起来,枯死的胡杨扭曲挣扎的形象,总让他想起类似死不瞑目这样的话来。
“看树?”
“也不是,你站的位置不对,还要再挪一点。”
她拈拽起昌东肩膀处衣服的衣料,牵着他往边上走了一两步,又帮他挪了角度:“现在再看。”
目光及处,昌东头皮微麻。
那是吊在树上的一个绳套,看高度、圈口大小,上吊用的。
深夜,荒郊,废弃的古代驿站,枯树,上吊的绳套……目前,也就差一个吊死鬼了。
昌东不动声色地把袖里拢的凿刀刀柄垂进手心。
叶流西问他:“你做过噩梦吗?”
“做过。”
叶流西说:“有一次,我做了个噩梦——听好了啊,我就从这个梦开始讲。”
“梦里,我年纪不大,十一二岁,躲在墙角的一个水缸里,缸上罩着盖,缸口有豁齿,缸外堆着柴火,我就透过豁齿和柴火的缝隙往外看。”
“看到是晚上,木头门正被风掀得撞来撞去。屋里很简陋,屋子中间生火,很旺,火星子被热气拱上来,在空中乱飞。”
“火堆旁边,坐着一个人,在吃人,发出嘎吱嘎吱的咬嚼声。”
“我一直盯着看,忽然发现,那个人的嘴里叼着一根带滤嘴的烟,用来吃东西的,其实不是他的嘴。”
她示意了一下自己的鼻子以上:“确切地说,在这个位置,还有一张嘴,张得很大。人都被吃得差不多了,剩只脚露在外头,随着咀嚼的动作上下晃,脚上还穿了只胶鞋,鞋带有点松。”
“眼看鞋子就要落下来,那人一个吞咽,连鞋子带脚,全吞下去了。”
“吃完之后,他打了个饱嗝,脸扭曲变形,那张嘴越变越小,我这才发现,原来他用来吃人的,是他的一只眼睛。”
“那只眼睛通红,像是血肉在里头混搅,再然后,他拿过身边的一个水壶,大踏步向水缸走过来,大概吃得太干,想喝水……”
说到这,她长吁一口气,拿手拍了拍心口:“吓得我一下子就醒了。”
这就醒了?这梦,和他关心的事情,有关系吗?
叶流西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么,她抬起手,缓缓指向树上挂着的那个绳套。
这个角度看,那半弯月亮恰爬到绳套里,爬成一张吃饱喝足半抿的嘴。
“醒的时候,我就吊在那个绳套里。”
昌东冷冷问了句:“没死?”
叶流西咯咯笑:“你这个人,怎么一点都不盼着人好呢,我要是吊死了,现在跟你说话的不就是个鬼了吗,多吓人啊……绳套是死结,我挣扎了两下,就摔到地上去了。”
“然后,我试着去回忆前因后果……”
昌东觉得不妙:一般这种情况,结合上下文,她大概是要失忆了。
“我发现我的记忆,出现了大片……锯齿状的空白。”
昌东差点笑了,真不容易,两年来,他第一次想笑:“你失个忆,还带形状的?”
叶流西说:“我那不叫失忆,很多事情我都记得——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向一些地方的货商进货,敦煌、嘉峪关、酒泉,最远到过张掖,买的东西五花八门,有鞋子、衣服、碟片、书、明星海报……每一次,开着货车进戈壁之后,就没下文了。”
“但最关键的事情不记得,比如生哪长哪、家人、朋友,我到底是谁,谁把我吊上绳子的……都不记得。”
“怎么说呢,记忆如果是一张纸,我的好像是被撕开了,有些事,我要么记得前半截,要么记得后半截,要么记多点,要么记少点,像是被狗啃过。”
昌东总结得一语中的:“也就是说,我想知道的,你恰好都忘了,是这意思吗?”
叶流西叹气:“你这么一说,好像我故意拣你感兴趣的事情失忆似的……不过差不多,就是这样。”
头一次听说还能掐点掐长度失忆的,昌东放任脸色难看,没有任何要遮掩情绪的意思。
这在叶流西意料之中:“还没完呢,听完再下结论——我四下看了一遍,树底下有个包,黑色单肩,还记得吗,我去看你皮影的时候背过。”
“包挺沉的,里面有一些东西,我拿出手电照了照周围,发现沙地上没有脚印。”
“又照包里,看到一个胶卷照相机……”
昌东心跳突然加速,终于听到跟照片有关联的东西了。
“海鸥牌,是国内八-九十年代比较常用的照相机牌子,里头有一卷胶卷……孔央的照片,就是从胶卷里洗出来的。”
“还有个东西,就更奇怪了,是个兽首玛瑙杯,整块雕的,戴金帽,单从材质上说,已经很值钱。更别说后来我发现,陕博也有一个,还是镇馆之宝。这趟去西安,我特意找了个古玩店帮鉴,这玩意的年代,至少是唐或者以前的……”
昌东打断她: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一年多以前吧?”
“一年多以前,你到现在才来追查?”
叶流西嗤笑:“昌东,你吃不饱穿不暖,会想着去探索宇宙的奥秘?”
“我是个脚踏实地的人,秘密不会飞,但人是会饿死的。再说了,知道真相是吃喝拉撒过一天,不知道也是吃喝拉撒过一天,着什么急啊?”
她伸手指向来路:“我挎上包,顺着那个方向走,快天亮的时候,到了个镇子,就是那旗……接下来,你也差不多都知道了,无非就是想办法先养活自己。”
“卖瓜?”
“是啊,做生意上手最快啊。”
“也卖烧烤?”
“瓜又不是一年四季都长,闲下来的时间,当然卖别的。”
“那皮脸呢?”
叶流西有点意外:“这你都知道?”
她往那半截夯土的墙上一靠,还真是什么都认:“赚钱呗,那些个**,没什么安全意识,半夜三更在暗巷里乱走,我不跟,也早晚有人跟的——这样不是很好?她们安全,我也赚到钱,那旗镇治安不错,难道没我功劳?”
“稍微攒了点钱之后,我就挨个去找打过交道的那些货商。”
他们倒记得她,热情跟她打招呼说,叶**,你有一阵子没来啦。
叶流西跟他们吃了几次饭,推杯过盏,话里话外,套到些事。
——叶**做生意爽气,出手大方,不像有些人,总要讲个一块两块的价,抠里吧唧的!
——叶**每次都一个人来,我还替你担足心呢,长这么漂亮,开这么大车,可别被人惦记上了,尤其是前阵子有个团伙拦路抢劫,没被公安端掉之前,多少车遭了殃,还是你运气好,次次出入平安……
……
那些老板的说辞里,她有时是南方人,有时是北方人,有时已婚,有时待嫁,有时是给人打工,有时是自家生意——看来,她那时习惯把身份胡诌一气。
叶流西找了个小本子,一条条推理着去记,像用砖头块块叠出迷城。
她居然能觍着脸问昌东:“怎么样,是不是觉得我像个谜一样,特别有意思?”
没觉得,昌东只觉得她阴,还滴水不漏:玩个失忆,轻飘飘把前因后果带过去,反抛过来一堆谜团。
他说:“你觉得我会相信?”
她侧身给他让路:“不信就走呗,我拦着你了吗?”
昌东沉默了会,从她身边擦过,往沙坡下走。
叶流西轻笑了一声,果然也没拦着。
沙地柔软,一脚下去半脚陷,很多细沙顺着鞋子的缝隙漏进来,不硬,不硌,但不舒服。
他倒不是不信那些诡异的事。
常跑罗布泊的人,对未知的敬畏超过常人,那里各种诡异的失踪和死亡层出不穷,网络盛行“双鱼玉佩”的故事,就是滥觞于此,甚至有人觉得,罗布泊的腹地,深藏着一个平行世界。
这也是昌东看到孔央的那张照片时,并没有太多排斥和怀疑的原因。
但叶流西的这些话能不能信,还需要斟酌。
……
快走到沙坡下时,手机响了,来电显示是叶流西。
昌东接了电话,同时转身。
隔着有些距离,只能看到剪影,她入定般坐在那段坍塌的夯土围墙上,身后的胡杨像狰狞多刺的骨爪。
“昌东,我这人做事不勉强,早前我就说过,想追就追,爱做不做。”
“不过我提醒你一句,凡事有机缘。孔央的照片出现在我这,一定不是巧合。你要是觉得撇开我也能给你朋友收尸,是不是太乐观了?”
“难道我还图你什么?觉得我图你,也要先看自己有没有那价值啊——钱你已经赔得差不多了,人又没劲,做事神神叨叨,听说至今你都不愿意看自己的脸,顶着别人的皮才敢直起腰板。”
“你这辈子也就这样了,回去刻皮影吧,祝你拿个金刀奖。”
她坐姿的剪影嚣张,连听筒里传来的呼吸都带挑衅。
昌东没吭声,顿了会才开口:“你也算是半个生意人,买卖不成仁义在,不合作了就翻脸,不大好吧?万一我现在改主意了呢?”
gogo
2017-09-30 15:32:36 发表
编辑
10、第⑩章
肥唐生怕昌东真的被叶流西给杀了。
那样的话,一来说明叶流西很不好惹,借他个胆子他都不敢再对兽首玛瑙起心思了;二来昌东一死,进戈壁捡漏的梦就破了,这一趟,可就彻底跑空了。
所以泡了袋速溶咖啡,硬撑着不睡觉,等昌东回来。
半夜十二点过,门响,昌东进来,顺手把拎着的塑料袋扔在茶几上。
塑料袋有点分量,肥唐眼睛发直,脱口而出:“我操,钱啊。”
半塑料袋的钱,卷的、叠的、揉成团的、一百的、五十的、还有五块的——难怪有分量,居多的是大大小小的钢镚。
昌东说:“叶流西给的,进戈壁用钱的地方多,这是她那份,定了明早十点出发。”
肥唐拿手拨拉了一下塑料袋里的钱,发觉自己看走眼了:“这么穷酸啊?”
纸币团起来占空间,乍一看给人满袋是钱的假象,拨拉了之后才发现,里头票额最多的是十块二十块。
这可不像是手里握着兽首玛瑙的人啊。
昌东嗯了一声:“你要现在闲着,就理一下。”
叶流西把钱袋拎给他的时候,说:“我这个人,不占人便宜,我知道进戈壁要费钱,既然搭伙去,我会给钱的。”
那架势,昌东还以为给的是金砖,就着车灯看到钢镚和毛票,真心感动了一下:大概都是卖瓜、卖烧烤、还有夜半接送**们积攒下的零碎,实打实血汗钱。
有那么一刹那,都不想要了:他即便变卖家产成了穷光蛋,这一年来小何给他打的分成酬劳,拉拉杂杂还有十来万呢,这一路够用了,不缺这三瓜两枣。
不过还是接了,她给得那么骄傲,一脸“我也占一份”的嚣张,不忍心不接。
数钱这事,肥唐喜欢,现代人流行养萌宠,今天猫明天狗后天电子小精灵——都没他专一持久,他的萌宠是钱,不管是他卡里的,还是别人包里的,他都往死里萌,往死里宠。
他把钢镚垒成堆,纸币按票额归类,手指利落地翻张:“东哥,你说大家一起搭伙,我是不是该选一天专门摆桌酒,给叶流西赔个罪什么的?毕竟上次有点不愉快……打好关系,才能处得和谐啊。”
昌东从行李包里翻检出洗澡用的干净衣服:“你离她远一点吧,这种人,一会人话一会鬼话,翻脸比翻书快,处不熟的。”
肥唐头都没抬:“那不跟我一样吗,我们忽悠人买赝品,也是往死里吹。”
昌东都进洗手间了,又退出来:“肥唐?”
“啊?”
“做个性格测试。有一天半夜,你做噩梦醒来,发现自己脖子上勒着绳,被吊在荒郊野地的一棵树上,而且还失忆了,周围一个人都没有……你会是什么反应?”
肥唐脑补了一下,后背飕飕冒凉气,舌头都撸不利索了:“你这不吓人嘛,是我得吓尿了吧……我得喊救命……不是,打110……对,打110,我是受害者,必须给我赔偿,哎东哥,这说明我啥性格啊?”
昌东回答:“说明你这点胆子,就别惦记人家的兽首玛瑙了。”
肥唐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,直到昌东关了门,洗手间里水声响起,他才反应过来——
他有跟昌东提过“兽首玛瑙”吗?什么时候说漏嘴的?妈的,这嘴没把边的,早晚坏事。
他继续把钱数完。
总计3742块3毛。
***
昌东打开花洒蓬头,水量调到最大,脑袋伸进去,后脑承水流的重,直到流下来的水把口鼻都给蒙封住,才仰头抹了把脸上的水。
现在回想,叶流西的话如果是真的,那么最让人心惊的,不是这件事,也不是那个诡异的梦,而是她的反应——
她翻出手电,照了照四周,又照了照包里,然后背起包,找工谋生去了。
失忆的人,仅仅是失忆,不会失去性情、智商和行事习惯。
什么人被抢劫时会习以为常?被抢过十次的。
叶流西如果对整件事并不慌张,那只能说明,在她失去的记忆里,她经历过更离奇的事。
***
肥唐的网租车约了在柳园提车,那之前,他只能搭昌东的车。
行程并不赶,昌东甚至绕了路,走了些凶险的地形,有意识地利用进戈壁前的时间试车:毕竟两年没开了,车和人都会钝,提早发现漏洞还有机会修补。
叶流西开着车,大多数时间缀后,有时超车。
她一超车,肥唐就特不服:“东哥,就她这破面包车,能进戈壁?”
他自己租的车,其实也不过三万块,就因为多了个四驱标,气焰陡涨。
昌东没把话说死:“理论上走不了,遇到‘拆钉路’会全瘫,但凡事没绝对,都说跑川藏要越野,有人开拖拉机也一路走下来了。”
一路上,叶流西不跟他们同吃。
昌东和肥唐中午会下馆子,即便不铺张,也会有荤有素有菜有汤,叶流西不,她买两馒头,一袋榨菜,向店里打杯热水就能凑活一顿,有时坐车里吃,有时边吃边轧马路看风景。
昌东有点过意不去,想顺带叫上她,无非多双筷子的事——犹豫再三,还是算了。
出发之前,他就给这趟龙城之行定了性:搭伙要松散,跟叶流西保持距离,他就是个带路的,肥唐如何求财,叶流西如何装神弄鬼,他做到心里有数就行,尽量别被卷带。
古话说,酒肉朋友,叫上她一起上桌吃饭,难免吃出交情。
有一次,叶流西进店里打热水,离开的时候经过他们的餐桌,桌上有宫保鸡丁、干煸牛肉丝、炒凤尾、三鲜豆腐汤。
红红黄黄绿绿,鲜鲜香香。
看到叶流西拎的那角实心大饼,昌东忽然觉得点得有些奢侈。
肥唐热情招呼叶流西:“西姐,要么一起吃吧,我们这有肉。”
昌东觉得肥唐不会说话,尤其加了那句“我们这有肉”,明显的高人一等心理,叶流西大概不会给他好脸色看。
果然。
叶流西说:“吃这么多,还有肉,也没见长得比我美啊。”
出了门,她坐到街对面的小花台边,掰下块角饼,裹着榨菜丝细嚼慢咽。
肥唐气得牙痒痒的:“东哥,我跟你说,我这人,一向惜老怜贫,但她都穷成那样了,我怎么还那么烦她呢?”
昌东说:“因为她穷且嚣张吧。”
……
她也不跟他们同住,这倒不奇怪,反正她车里有床,但奇怪的是,有天晚上肥唐出去买夜宵,回来跟他说,叶流西不在车里。
昌东留了心,到柳园那晚,他陪肥唐去验车,回旅馆的时候,恰好看到叶流西从小门出来。
昌东找了个借口下车,让肥唐先回,自己远远跟着。
看得出来,她对路也不熟,几次停下来看路牌,最后找到了,拐进一条亮灯的后巷。
巷子里污水遍地,高处的通风管冒油烟,垃圾桶一个挨一个,昌东过去的时候,看到一个中年女人正帮叶流西套上一次性的塑料大围裙,嘴里叨叨个不停:“这盆肉,还有菜,混在一起剁馅,酱油盐葱姜都要搁,一共八十块钱,要剁精细点啊,不能粗。”
叶流西说:“我知道了。”
那女人走了之后,她袖子一挽,俯身从盆里拎了块大肉扔到半人高的树桩砧板上,两把剁刀拿起来,蹭蹭刀口互磨,然后开工。
一时间,笃笃剁声不绝于耳。
这种剁刀为了斩肉方便,大多是铁刀,刀片重,男人使起来都吃力,更别提左右开弓了,她倒是驾轻就熟,剁了一会之后,手臂内抡,刀片一翻,扒拉过来一堆白菜根叶,又继续。
昌东走过去,倚着门看了会,说:“你晚上出来做工啊?”
叶流西吓了一跳,刀声顿停,回头看到是他,眉头皱起来: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在这条街上吃饭,路过,正好看见。”
叶流西往剁馅里加油盐:“是啊,给了钱之后,手头不大宽裕——人不能没钱,没钱会心慌,所以得挣点。”
不就给了3000多吗?
“临时找的?”
“随便一问,有能做的活就接呗。”
昌东想起她剁馅时的动作:“你是不是身上带功夫?”
叶流西点头,空出手来指自己:“到处都是优点,我自己看我都喜欢。”
昌东真是没话去接,顿了会才问:“你晚上做工,不影响白天开车吗?”
叶流西瞥了他一眼:“影响吗?我哪次开慢了?”
“那不耽误你,我回去了。”
叶流西慢悠悠说了句:“又去刻皮子啊?”
昌东人都在门外了,听她语气不对,又转回来:“刻皮子怎么了?”
她把刀锋上粘的肉馅抹下:“不怎么,我就是觉得,你这个年纪,正是吃喝嫖赌好时光,整天在那刻牛皮,有意思吗?”
“有意思,我就想拿个金刀奖。”
“哦,那回去吧,不耽误你冲奖。”
昌东走了两步,又想起什么,转身问她:“晚上去我那洗澡吗?”
叶流西反应过来:“什么?”
昌东示意了一下她以及砧板周围:“你浑身……都是这种味儿……”
叶流西低下头,闻了闻身上,这种味儿是什么味儿?生肉、白菜、葱、姜、油杂糅的味儿。
她回了句:“我没觉得。”
昌东说:“你没觉得,那你随意吧。”
……
事情做完,已经过十一点,叶流西回去的路上,走过一家门面,想了想,又退回来。
公共浴室。
她花了八块钱洗淋浴,三块钱买小袋的沐浴露和洗发水,坐到小淋浴间的凳子上,沐浴露的泡沫打了全身,动作大了点,有些泡泡飞起来,映着顶上小灯泡的黄光,泛各种色泽。
这种味儿……就你香!
11、第①①章
柳园到敦煌这130公里,2小时车程,三人算是组了个车队。
肥唐打头,意气风发,他的车最花哨,一路吸睛无数,期间在加油站停车上厕所,出来的时候,看到两个正青春的小姑娘站在他车前自拍,见车主出来,两人不好意思,咯咯笑着跑远了。
肥唐冲着两人的背影吼:“没事,美女,要不要我帮你们拍啊?”
昌东居中控速,他开得很慢,越近敦煌,越是心事重重。
叶流西照旧殿后,偶尔兴起冲到前头,每当她的车跟肥唐并驾,肥唐都如同嗑了兴奋剂,加足马力,嗷呦一声冲出去老远。
然后,叶流西的车就必然慢吞吞的,老牛破车一样,疲软地落到最后。
几次下来,昌东觉得,叶流西就是在逗肥唐玩儿,而肥唐,还真不够她玩的。
车近敦煌收费站,昌东靠边停车。
叶流西紧随着停下,肥唐的车都奔下去好远了,又倒回来。
昌东下了车,把列的物品清单交给肥唐:“我不进敦煌了,我绕城,你进去,照着我列的,把东西买了,事情办了。”
敦煌是西线探险的前哨站,当初昌东在这里,人也好车也好,都是焦点,后来“黑色山茶”组队,至少四分之一的人是本地的圈内翘楚……
他不想有麻烦,而进敦煌,势必会有麻烦。
肥唐接过单子,磕磕巴巴地念:“GPS卫星定位仪,海事卫星电话两个,重磅钓鱼线,我操沙漠还能钓鱼?生命吸管……吸管就吸管关生命鸟事……防沙板……租航拍飞行器……救援登记,直升机价格超预算就不选,不是吧东哥,我们能请得动直升机?”
昌东头疼,肥唐大概搞不定。
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叶流西,叶流西面无表情:“你别看我,我虽然能干,但术业有专攻,什么生命吸管防沙板,我也不懂是什么东西。”
昌东犹豫了一下,收回单子,示意继续上路。
***
进城之后,昌东尽量避免引人注意:选了家位置很偏的旅馆,自己和肥唐的车都搁下,用叶流西的车跑店购置装备。
找昌东是对的,他对一些二手装备店熟门熟路,能用对半的价钱拿到不错的硬货,叶流西偶尔跟进去旁观,他这头成交,她这里就拿手机搜一下新品价,每次搜完,都觉得昌东看起来好像更顺眼了点。
二手店里人不少,现在是秋季,算是进罗布泊的旺季,早则太热,晚则太冷,最危险的季节是六月——彭加木和余纯顺遇难,都是在那时候。
在一家卖汽车零配件的店里,叶流西无意中看到角落里有人举起手机,对着昌东的侧影拍了一张。
她不动声色地挨过去。
听到那人跟边上的同伴说话。
“是昌东吧?”
“是,就是他。”
“操,真不要脸,出了那么大的事,还以为他退圈,现在看风头过去了,又出来带线圈钱。”
“这种人应该封杀,让他再带队就是犯罪,哪个**找他带队啊?找死吧?”
骂昌东就骂昌东,怎么还骂她头上去了呢?
叶流西说:“就是我啊。”
那两人猝不及防,一个激灵手机脱手,叶流西抄手捞住了,送到面前一看,已经迟了。
那张照片被发到微信大**里了,**“西北探险之家”,四百多号人,**里已经炸了,评论以刷屏的速度一条条往上翻。
“活久见啊,这是昌东吧?”
“靠,化成灰我都认得他!是在狼行天下的店里吗?我看见墙上的标了。”
“黑色山茶那个昌东?慢着,进汽配店,他是要带线吗?这是在杀人啊……”
真是过街老鼠,人人喊打,叶流西都要同情昌东了,她看向机主:“不是我说你,自己看看就完了呗,还发**里,怎么这么喜欢挑事呢……”
话没说完,手一松,手机屏向下,直挺挺拍地上去了。
那人说:“你……”
“你什么你,你手机本来就要掉的,我该捞吗?还有,刚骂我什么了,记得吗?”
那人理亏在先,转念一想话是说得不地道,再加上同伴在边上劝和:“算了,不要跟女的计较……”
忍着气捡起来一看,手机屏上都是碎雪花。
叶流西冷笑一声往回走,昌东这里定得差不多了,在等结账,皱着眉头看她,问:“什么事啊?”
“交友,人家朝我要号码。”
她走到店门口,勾勾手指,把肥唐勾过来,说:“你去跟昌东说一声,待会吃饭,他别进饭店了,自己回屋泡面去吧,我觉得他要挨打。”
肥唐屁颠屁颠去跟昌东报备了。
叶流西斜乜着去看:昌东听完,脸上没什么表情,接过店主的找零,一张张齐整地塞回钱包里。
***
中午,昌东进饭店吃饭。
还是家不小的自助快餐店,客人端着餐盘,自取盛好的一碟碟小份荤素,米饭和紫菜汤免费。
周围没别的餐馆,叶流西也进来,取餐盘的时候拽住肥唐,朝昌东的方向努了努嘴:“怎么回事?”
肥唐也纳闷:“说了啊西姐,我真说了,我还特别强调了。”
又安慰她:“没事,西姐你别担心,我东哥扛揍,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。”
他按捺不住想把昌东挨打的小视频推荐给她的冲动。
没办法,他从小就乐见别人倒霉,自己的幸福生活要靠别人衬托。
叶流西冷笑:“我担心?他是向导,要是被人打残了,在这养伤,我又得多吃几天的饭,费不费钱?”
肥唐张了张嘴,理不清其中的逻辑关系:昌东养不养伤,你不都得吃饭吗?
叶流西撇下他,自己取餐,然后在挤挤挨挨的食客人流里,跟昌东相遇了一回。
他的餐盘里有酱排骨、煮干丝、笋烧肉、鸡蛋羹、米饭、鱼丸汤。
她的餐盘里是豆芽、豆腐、米饭、紫菜汤。
昌东的目光从她的餐盘上扫过:“你昨天不是挣了钱吗,都不吃点好的?”
叶流西说:“我挣得不够,被打的人才要多吃肉增加营养,我用不着。”
她和昌东擦肩而过,吃饭时照例不跟他们坐,隔了两张桌子。
吃到一半,外头进来几个人,个个五大三粗气势汹汹,为首的一个涨得满脸通红,说:“哪呢?是这吧?”
叶流西心里咯噔一声,勺子咬在嘴里,目送着那行人在昌东和肥唐的那张桌子前停下。
店里渐渐安静,坐得离昌东近的,都下意识把屁股下头的凳子挪远,过了两秒,肥唐端着餐盘,点头哈腰地穿过那几个人,投奔叶流西。
为首的那人动真气,声音都有点抖:“真是你啊,昌东,做人要不要脸?我小外甥生下来就没见过爸爸,你以为躲起来,赔了钱就完了是不是?”
越说越气,一巴掌扇过去,昌东侧了下脸,没被打中,但帽檐被带歪了。
他伸手把帽子扶正。
肥唐紧张得口干舌燥:“完了,我东哥要挨打了,西姐,你……帮不帮他?”
东哥会理解他临阵脱逃的:他这小身板不经打,再说了,事情跟他没关系,掺和了也白搭。
不过叶流西不同啊,那晚在车里,她一伸手,他就知道遇上硬点子了,她要是能插手,形势势必扭转。
叶流西说:“我没帮过他吗?我让他躲起来的,他不听,五行欠揍,打打也好,能老实点。”
当初他让她有点法律意识,别给大家惹麻烦,别耽误行程,很好,她现在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。
你也别耽误我的行程,不躲是吧,一切都是自找的,今天就算你被打断了腿,明天也得进戈壁,不进的话,她再打断他另一条腿,配双拐,左右还平衡。
那头走向不妙,又是一巴掌重重拍在桌子上,桌面都抖三抖,店老板变了脸,想劝架又不敢,叶流西夹起块豆腐,正要送进嘴里——
昌东忽然叫她:“叶流西!”
叶流西惊得豆腐都掉了:“啊?”
昌东转头,隔着人**的缝隙看她:“今天我不想挨打,也不想惹事,给你多少钱能帮我摆平?”
叶流西毫不迟疑:“八百!”
昌东点头,他端起餐盘,往身后隔几排的餐座走,为首的那人反应过来,跨步去抓——
说时迟那时快,叶流西一脚踹了张长凳过来,直冲那人膝盖,那人忙不迭收腿,正狼狈间,叶流西已经过来了。
那人倒是讲道理:“姑娘,我们只找昌东,这事你别管,伤了你就不好了。”
叶流西说:“没事,尽管朝我身上招呼,实话跟你说,昌东早料到你们会来,我是他专门请来的……”
她压低声音,凑近了些,但确保对方的人都能听到:“全国三届武术冠军,这里地方小,我们出去找个宽敞的地方,也别一个一个上了,浪费时间,你们一起上。”
说完,伸手揪住那人肩胛处,连拖带拉出去了。
肥唐眼睁睁看着一行人离开,独守一张餐桌,觉得孤独非常,过了会,觍着脸,又去和昌东拼桌了。
……
***
快傍晚的时候,肥唐拉回最后一趟物资:一车的瓶装矿泉水,按昌东的算法,考虑到生活用水,一人一天8瓶计,储了10天的量,也要10箱。
推门进来,昌东在推刀刻皮,桌面上无数碎屑,大概已经这么坐了一下午了。
肥唐说:“哎,东哥,西姐回来了,你看见没?”
昌东说:“是吗。”
“炖排骨呢,记得吗,她车里锅盆炉子都有,我刚经过,水才开,估计要炖一阵子……终于改善生活了,其实自己炖也挺好,干净,那些外头买的,指不定用的什么地沟油黑心料……”
肥唐嘟嘟嚷嚷,上厕所去了。
昌东放下刻刀,走到窗边,把窗子起开缝隙。
天已经快黑了,她车子的后车厢门打开,灯打亮,像是摆摊,灯光正中罩着个炭火炉子,炉子上小锅的锅盖时不时被推起,白色的蒸汽突突往被灯光染黄的暮色里冒。
叶流西裹着军绿色的棉衣坐在小马扎上,很专注地看锅,偶尔掀开盖子,拿勺舀点汤出来,尝尝咸鲜。
很多人前热闹的人,人后都特别安静。
昌东关上窗。
明天是西行第一天,往常他带线,第一晚会住……鹅头沙坡子。
gogo
2017-09-30 15:34:32 发表
编辑
【玉门】
12、第①②章
昌东的计划是直接西出,横切雅丹三垄沙魔鬼城,擦着库姆塔格沙漠的边缘,进罗布泊湖心。
他一大早就起来看天,其实心里清楚好天气和好行程并无直接关联,习惯而已。
吃完早饭,做装车和行前检查。
物资装备分在他和肥唐两辆车上,肥唐的车吃重一吨多,他的还要更重些,至于叶流西的车,他根本也没指望:面包车底盘低,估计最多撑一天就会托底瘫痪,到时候就直接扔在那,回程的时候再想办法拖吧。
装完车,昌东给每辆车做最后检视,这时候是能者多劳,不能者闲聊,肥唐凑在叶流西身边,一口一个“西姐”,聊得分外热络。
昌东过去的时候,他正唾沫星子横飞。
“说到这个兽首玛瑙,那是绝世孤品。它造型其实不中国,是中西亚波斯风,专家推测是从丝绸之路过来的,西域国进贡给我大唐的国礼。但是也不好说,如果是国礼,史书怎么不记载呢对吧,所以说来历成迷……”
“那价钱海了去了,国家都舍不得它出境展览,据说价值半个香港……”
昌东说:“聊什么呢?”
肥唐这才看见他:“东哥,西姐知道我是做古玩的,跟我打听了一下,我就给她讲一讲……”
昌东打断他:“帮我打个手电,我检查车底。”
肥唐应一声,拿了强光手电,兴冲冲跟上来:他今天真是智商爆表,故意在叶流西面前透露自己是做古玩的,她果然就问起兽首玛瑙了,这足以说明问题——她一定有这东西,不然干嘛问呢。
昌东把地垫推进车底,手把住边杠,后背贴地,麻利地滑了进去。
肥唐艰难地撅着屁股探头进来,手电光在车底晃来晃去:“哪呢?照哪啊?”
昌东眼睛盯着盘护板,扳手在上头哐哐敲了两下:“肥唐,看在大家认识的份上,我提醒你,叶流西已经怀疑你了,别惦记她的东西了。”
肥唐说:“怎么可能!”
“东哥,你不了解情况,是她主动问,我才讲的……”
昌东说:“巧合这种事,最多一次,再多就刻意,你这都几次了?”
“她去了西安,鉴了玛瑙杯,没隔两天,你从西安来,你是做古玩的,你知道这玩意值钱,你搜过她的车,你还要跟她进戈壁,她不怀疑你,难不成当你是上天安排的缘分?”
肥唐说:“……哈?”
昌东摁住他脑袋,把他推出去了。
都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,肥唐真是白白发际线褪那么高了。
***
万事俱备,临出发的时候,叶流西过来跟昌东做确认。
“上路之后,吃饭喝水应该是包的了吧?”
“包。”
“汽油呢?还要再给钱吗?”
“暂时不要,后备油箱都已经装了,沿路可以小补。但到罗布镇上需要再加一次。”
叶流西觉得自己的钱保不住了,她的车排量小,加满还要小五百呢,越野车更吃油,上千上千地计。
“你买的那些装备,”她强调,“我都不要,我就是使用,我给的钱,够使用费了吧?”
“够。”
叶流西觉得他语气有点不耐烦,有必要为自己说句话:“我也就是最近手头紧,宽裕的时候,我也挥金如土的。”
她是对“挥金如土”这个词有什么误解吗,昌东实在忍不住:“你知道想挥金如土,得多少钱吗?”
叶流西说:“我不需要知道,我有随时挥金如土的准备,给我金我就挥。”
……
***
这次出发,不比柳园到敦煌,这是要动真格儿——肥唐不敢托大打头阵,老老实实让昌东领车。
车向西北,一路平稳,肥唐或多或少看了点攻略,现在的所谓探险,早就不是九死一生了,感谢国家,感谢科技,连塔克拉玛干这样的流动性沙漠都有了贯穿公路,要知道,塔克拉玛干的维语意思,是“进去了就出不来”啊。
只要不是往死里作,他觉得自己是可以随时出来的。
约莫走了快两个小时,前头减速停车。
肥唐探头往外看,发现这一路停下的大车小车还不少,他纳闷地看下车往这边走的昌东:“堵车?”
也不对啊,都是靠边停。
“到景点了,玉门关,买票。”
肥唐纳闷:“东哥,你带队不是还搞提成吧?我又不逛景点。”
他是来探险的!探险!居然把他拉景点来了,下一站是不是要拉去购物了。
昌东回答:“不看也买票,捆绑的,想走雅丹魔鬼城那条道,必须搭玉门关。钱我已经给了,包在费用里,你看不看?你没来过,想看就溜一眼,不看就继续上路。”
肥唐赶紧下车。
***
昌东以往带线,来过玉门关好几次,就一个大土台子,他没兴趣一看再看:“你们去吧,我在车里等。”
叶流西看票价,40块。
一换算,中等个头的青麻皮要卖两个,剁肉馅要剁半盆,公共浴室洗澡能洗三四次。
她捏着两张票,觉得怪可惜的,自己在那琢磨:“这有点浪费了……要么我进两次检票口,进去一次,出来一次,然后再进……”
昌东简直匪夷所思:“你这样图什么?”
叶流西说:“图个心里舒服。”
***
下车到关城遗址,要走一段石子铺就的长路,路两边用麻绳拉起,权当是栏杆。
虽然已经过了黄金周,景点的旅游热度还是不减,很多大大小小的旅游团,衬得石子路人声鼎沸。
有个工作人员站路边,请通过的游客出示门票。
叶流西亮了票,往里走了十来步,正想出去再感受一回“凭票入内”的乐趣,身后传来昌东的声音——
“我的票在前面那个女的手里。”
叶流西感慨:这社会上有些人,心胸狭窄,就怕别人心里舒服了。
身边的肥唐忽然嚷嚷起来:“我靠,不是吧,就一个土台子,抢钱啊?”
走近了一看,确实有点一言难尽,说好听点,是保留原貌,不加过多人工干涉。
就是一个不大的小方盘城,黄胶土夯的,出来进去眨眼间,绕城转一圈,也不过五分钟。
那些带团的导游们,喇叭凑在嘴边,叽里呱啦——
有敷衍而又实在的。
“游客朋友们,这里没什么意思,给大家十五分钟时间照相,抓紧时间,毕竟我们今天的重点还是雅丹魔鬼城……”
有照本宣科背导游词的。
“大家请看,这就是举世闻名的玉门关,古关雄姿,让人百感交集,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些脍炙人口的著名诗句,比如‘孤城遥望玉门关’、‘春风不度玉门关’……”
叶流西往一对老夫妻身边凑,两人头发花白,戴眼镜,都是学者模样,单独请了个导游,一问一答间,或许能旁听到一些干货。
导游正侃侃而谈:“刚我也介绍了,敦煌有两个名关,玉门关和阳关,是因为啊,古丝绸之路在敦煌南北分道,北边是西出玉门,会经过今天的罗布泊、楼兰,南面是西出阳关,会穿塔克拉玛干大沙漠,都是很艰苦的路线……”
老先生说:“我有一个问题啊……敦煌在今天都不算是个大城市,古代就更小了,就算南北分道,有必要在这么小的地方,建两座关城吗?”
导游咳嗽了一下,说:“这个,可能是因为汉朝国力强盛……”
有钱,挥金如土,所以想建几个建几个。
老太太说:“我也想问,史书上记载玉门关,是使者商队往来不绝,但这个小方盘城的规模,是不是有点小啊,我们昨天参观了阳关,感觉那个要大多了,还修了纪念馆……”
导游说:“……历史确实留下了很多谜团,下面我们到这个关城背面来看一下……”
叶流西还想听下文,指望着老太太能坚持一下,没想到老夫妻俩性子都随和,居然笑笑也就算了。
她正有些悻悻的,忽然听到昌东说话。
“其实,不少人提过,说这玉门关有些太小了。”
叶流西回头,看到他就在身后不远,看来刚刚也在旁听。
“所以呢?”
昌东说:“按史**载,玉门关应该是在这附近,但一直没人找到过。1907年,有个冒险家兼考古贼斯坦因,在这里附近挖到很多汉简,于是判定这个小方盘城就是玉门关。”
“但这里确实太小了,所以有些人坚持认为,真正的玉门关还没有被找到。”
叶流西说:“这不大可能吧?”
毕竟玉门关不是位于无人区,关城规模也不会小,以今时今日的科技发展水平和考古开发力度,深埋沙漠的楼兰古城、精绝古城可都已经露了天日了,你玉门关的位置,还是在敦煌附近呢。
昌东说:“没什么不可能的,要么还在深埋……更浪漫点的说法,是风化了。”
“风化?”
“是啊,这里条件贫瘠,不像内地修城筑墙可以烧青砖、采石,当初筑城都是就地取材,用芦苇、黄土、红柳枝、砂砾夯筑,西北风沙大,风吹石头满地滚,蚀平了也不稀奇。”
叶流西仰头看眼前的关城遗址:“一整座关城都风蚀掉了,那是真的找不到了。”
昌东接口说:“那也不一定,关城会消失,但沙子还在,距离敦煌最近的,是库姆塔格沙漠,也许玉门关已经被风蚀成了沙漠里一座平缓的沙丘,又也许,某一次突如其来的巨大沙暴,被风卷上天的,就是整个关城。”
他不再说话。
不远处,肥唐不耐烦地冲他们嚷嚷:“东哥,可以走了吧,你们看再久也看不回本的……”
叶流西转身往回走,经过昌东身边时,她回望玉门关,说了句:“如果整个关城的沙都被卷上了天,你说,会不会在沙暴中,重新集结成城呢?那样的话,也是挺……”
她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,是恐怖、浪漫,还是壮观呢?
昌东垂在身侧的手指,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。
13、第①③章
玉门关这么一耽误,到雅丹魔鬼城,已经是午后。
这里游人更多,但自驾车不能进,游客必须买票乘坐景区专线大巴。很多明显也是玩穿越的越野车,都被拦在了停车场。
昌东进票口办手续,肥唐在停车场溜达,顺便自拍,想发朋友圈吧,磨皮太假,不磨皮又太糙,正举棋不定,有几个自驾司机从身边经过,嘴里骂骂咧咧。
“就算自驾车能进景点,也禁止偏离景区公路,从魔鬼城进罗布泊更不可能了,说是规定,想进的话,去森林资源管理局**。”
“靠,沙漠的事,森林局搀和毛啊?就真没别的办法了?那我这趟不是白来了?”
“听说有进去的车,趁天不亮、工作人员没上班的时候,摸黑开进雅丹,躲过去了。但这种我跟你说,抓到了就完蛋了……”
肥唐拔腿就往回跑,找着叶流西,添油加醋重复了一遍,兴奋得满脸通红:“西姐,这下麻烦了,我们进不去了。”
叶流西倒不着急,以昌东带线的经验,要是这些都考虑不到,也真别出来混了。
她纳闷的是肥唐:“我怎么觉得,你看到自己人倒霉,就特开心呢?”
昌东要挨打他也兴奋,车队有麻烦了他也兴奋,就跟事情对他没影响似的。
正说着,昌东回来了,招呼两人:“走吧,妥了。”
肥唐不敢相信:“开车进?然后从魔鬼城去罗布泊?”
“是啊。”
“牛逼!”肥唐又兴奋了,伸手指不远处那帮聚众讨论的越野车司机,“他们都进不了,东哥,我们是不是有关系啊?”
昌东说:“……我们有证,不过严格说,除了经过批准的科考,任何单位和个人都不能进罗布泊……”
肥唐屏住呼吸——
“实在想进,去乌市的保护区管理局报批,手续我也都走过了,开车吧。”
昌东办事还真是挺让人省心的,叶流西觉得自己眼光不错。
***
景区公路修得挺好,车上高处,能俯瞰到黑色的柏油路面在磅礴的土黄色雅丹**间蜿蜒。
专线大巴都定点停,每停一处,就放下大**叽叽喳喳的拍照游客,肥唐没来过,看到英雄门想停,看到狮身人面像想合影,但昌东似乎没那意思,每次都是车速不减,呼啸而过。
肥唐死心了,昌东反而停车,在孔雀开屏附近,没下公路,只是倚着车身远远看了会,又重新上路。
肥唐有点不乐意,鼓捣了一下车里的手台,去找叶流西抱怨。
兹兹的无线音过后,那头传来叶流西懒洋洋的声音:“讲。”
肥唐说:“西姐,我东哥这不是专-制吗?不让我们玩,自己想停就停,要知道车队都是跟头车的,他走我也得走,他停我就得停……也不说听一下大家的意见!”
忽然想起黑色山茶那次,昌东也是一意孤行要在鹅头沙坡子扎营:“他这是惯犯了!”
叶流西说:“你做人体谅点吧,连我都看得出来,他走的线跟上回是一样的——他不得睹物思人啊?不得喝点酒醉个两三次啊?不得干嚎两声流点眼泪啊,现在没准在车里哭呢,你还在这计较有的没的。”
肥唐想说什么,手台里传来昌东平静的声音:“叶流西,我听见了。”
靠,昌东调的手台,居然是三车联通的!肥唐刹那间噤若寒蝉。
叶流西的声音传来:“事无不可对人言,我敢说也不怕你听到。”
然后,手台就沉默了。
再一次有动静时,已经远离公路,深入三垄沙荒漠腹地,昌东说:“两位,我下车睹物思人一下。”
***
天色有点晚了,风大,对比前头碾过的戈壁路,这里浮沙变多,已经有了点沙漠的感觉——肥唐一开车门,肉眼都能看到沙粒在脚边急飘,赶紧又缩回去了。
叶流西下车透气,脚下松软,停车的地方是风口,沙子被刮离地面,雾流一样低空飘旋,像急绕的游蛇,她慢走了两步,沙子猛打她的膝盖小腿,痒得发疼。
昌东在不远处看到,大声说了句:“急走流沙慢走水,没听过吗?”
这是要……加快速度?
叶流西急走两步,果然不那么疼了,而且还挺新奇,腿正面受阻力,像涉水过浪,就是不能停,一停下两条腿就成了靶子——她预计走个小绕圈就回车,谁知经过昌东附近时,他扔了件自己的外套过来:“把腿裹上吧。”
看情形,是有话要跟她说,叶流西接过了裹上腿,这一罩,腿上暖和厚实了不少,沙子打过来也不疼,密密砸在空幅上的细声像下雨,她还挺爱听的。
她瞥了一眼昌东的腿,他没裹,就那么站着,大概男人皮厚吧。
叶流西问他:“在这思什么呢?”
停在“孔雀开屏”她理解,孔央姓孔,但这种沙打的风口,有什么乐趣吗?
昌东问她:“看过《西游记》吗?”
说着抬手指前方:“这就是流沙河。”
叶流西说:“遗址啊?水干了?”
昌东摇头:“这里已经进罗布泊的东缘了,马上要过百里长的流沙带,风大的时候,黄沙飘滚,像急流水。吴承恩写《西游记》,说流沙河是滔滔大河——他是没来过这里,来过了就知道,流沙河,其实真是流沙成河。”
晋代高僧法显从这里经过时,记述说“从敦煌沙河,行十七日……上无飞鸟,下无走兽……唯以死人枯骨为标识”,昌东觉得,那些死人枯骨,都是渡不了河的遇难者。
他提醒叶流西:“待会前轮减压,后轮放气,起步就换档,如果觉得车身变沉,那就是有陷车危险,马上降档,油门假松,紧接着再踩,听明白了吗?我怕你那车过不了河。”
叶流西消化了一会儿:“……咱们这一段能换车开吗?”
***
为了把叶流西的车开出流沙带,昌东真是出了满手心的汗,这跟他设想不太一致:设想里,她的车是累赘,越早瘫痪越好,剩两辆越野上路,还方便调度。
但现在,她的车要是陷进沙河,损的就是他的面子了。
出了流沙带,车换回来,没捞到一声谢,叶流西发自肺腑地说:“你的车真好开。”
是,我的车真好开,然后被你给开了。
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行程相对顺利,戈壁滩上杂乱的车辙印都朝着一个方向——其克山口金矿区。
这里有一些大矿,几十吨重的卡车轰隆轰隆地来回运矿,也零星散落着几个私人矿场,条件简陋,支起敞风的大帐篷就算是标明位置,帐篷下头架大锅,用来做饭,烟火熏人,连过几个,里头烧的都是同样的胡萝卜羊油汤。
昌东带他们绕到一家门口,帐篷口支了块纸箱皮,上头用红漆写“旅you接待”。
他下车敲开叶流西的车窗:“你们晚上就住这里。”
“‘你们’?你呢?”
“我去鹅头沙坡子。”
哦,理解。
“怎么找你?”
“我带一部卫星电话,有事就通话。”
“万一电话不通,哪个方向能找到你?”
昌东指了个方向:“不刮风的话,可以认我车辙印,我的车是全地形大轮胎,胎纹好认。”
叶流西做了个“你请自便”的手势。
***
这家“旅you接待”的接待能力,就像招牌一样坦荡。
饭食是馒头和羊汤,羊汤太膻,脏沫都浮在汤面上,叶流西吃不下,自己拆了袋榨菜,又吃回老一套。
住宿是干涸的河床空地,自己扎营,扎个帐篷五块钱,车停过去也五块钱。
简直无本收利。
但居然真有生意,叶流西车开过去的时候,河床边已经扎了四五个小帐篷,还拉了一面旗,写着什么开拓者俱乐部,进进出出的人都穿冲锋衣,个个兴奋莫名。
叶流西判断应该大部分都是新手,新手才看什么都新奇。
果然,一**人精力无穷,入夜之后在营地中央生了篝火,小音箱助阵,嘶哑着嗓子吼出内心的呐喊——
“我要飞得更高……狂风一样舞蹈……挣脱怀抱……”
叶流西本来打算早点睡觉,被吵得睡不着,皱着眉头准备出去撒泼,隔着窗子一看,肥唐也在其中,笑得含情脉脉,左右都是适龄女子。
爱情的根苗真是茁壮,条件再艰苦都想发芽,叶流西想了想,还是算了。
好不容易捱到歌会散了,领队又作妖,说:“来,大家往中间坐,我们捋一下接下来的路线,明天呢,我们会过野骆驼保护区、自流井、拜祭彭公……”
有人打断他:“路线上不是还标了鹅头沙坡子吗?不去吗?”
叶流西竖起耳朵。
“路线是老的,那个地方,现在我们已经不去了……”
又有人插嘴:“嗐,你不知道黑色山茶啊?死了十八个人呢,多晦气!”
说话的居然是肥唐,真是孜孜不倦,以败坏昌东为己任。
领队解释:“鹅头沙坡子呢,出了黑色山茶那件事之后,已经废掉了。”
听到“黑色山茶”几个字,有几个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:
——是不是刮大沙暴那个地方?
——好恐怖啊,听说是近几年沙漠探险死亡人数最多,那里是不是特别险啊?
——那个领队好过分啊,这不是害人吗?他是不是想自杀,所以拉别人一起死啊?
领队说:“险倒是不险,你们知道那为什么叫鹅头沙坡子吗,这由来很少有人知道——因为那里有个很醒目的沙丘,形状像鹅头,甚至鹅瘤都有,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?”
那些人胡猜一气,甚至有人答说“说明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”。
叶流西嗤之以鼻:沙漠里的沙丘如果能长期保持一个形状,那只能说明……
她脑子里忽然有一线亮光闪过。
领队给队友做普及:“说明了那里是沙漠中很少有的安全避风区,其实那个领队把人带去扎营,是没什么过失的,他就是运气不好,遇到那种级别的沙暴……这件事之所以最后闹那么大,是因为山茶的微博……”
“全队的人都不同意去鹅头沙坡子,说明这场天灾是完全可以躲过去的,但领队坚持己见,否则那些人也不会死……”
说到这,耳畔忽然汽车引擎声大作,尾气混着土尘,喷了这边一头一脸,再然后,一辆车绝尘而去。
肥唐第一个跳起来大叫:“谁啊这是!这还有没有素质……哎,西姐,西姐你去哪啊?”
14、第①④章
出了矿区,周围安静地让人想怀疑人生。
车灯一直打住地上的车辙印,胎距比一般车要大,胎纹也独特,像凶悍的齿牙,延伸进灯光照不进的黑暗里。
开得急了,能听到沙粒溅飞在盘护板上的声音。
叶流西一只手把住方向盘,另一只手虚靠着,指头敲着节点哼歌。
被CD机熏陶惯了,听得都是戏,哼出来也都是唱曲——
“良夜迢迢……我急急走荒郊……身轻不惮路途遥……”
这曲子唱调难,昆曲界素有“男怕夜奔,女怕思凡”的说法,有功底的人都未必能唱好,更别提叶流西这种的,调子一起,就不知道放飞到哪个山头了。
又只记得两三句词,翻来覆去哼,有时轻快,有时故意尾音拉长,像将死的人咽不了气。
车子还在开,轮胎一寸寸碾昌东走过的路,她听见自己哼:“身轻不惮路途遥……玉门关,鬼门关,披枷进关我……泪潸潸……”
突然反应过来,一个急刹车,车胎皮磨着砂砾地,硬推出去几米远。
静了几秒之后,她从副驾扔着的帆布包里摸出小笔记本,照例翻到最新一页,把刚哼的词记了上去。
记完,又默念了一遍。
这词苦大愁深,“披枷”这种事,古代才有吧,尾字都押韵,听起来……像口口传唱的歌谣。
***
又开了约莫一个多小时,进入库姆塔格沙漠,巨大沙山的丘脊线流畅而又温柔,车子开上去,心里都有点不忍,觉得是糟践了老天手笔。
车身忽然沉了一下。
糟了,昌东怎么说来着,先降档,然后油门假松,再接着猛踩……
还没回忆完,发动机熄火,突突了两声,淹死在沙里。
叶流西在车里坐了一会,忽然发脾气,狠踹了几脚油门刹车,抱住方向盘想往外拔——力气不够,最后砸了两拳了事。
下了车,还猛踢了两脚沙。
卫星电话没带,留给肥唐了,那是个不顶事的,想解决问题,还是得找昌东。
叶流西对着车旁的后视镜理了理头发,人再倒霉,也不能堕了风度。
***
运气挺好,沿着车辙印,翻了几个沙丘,站在最后一个沙丘顶,看到凹谷里微弱的亮光。
沙漠里,水都往地势最低洼的地方汇集。
这亮光也像是从四面的沙坡上滑落的,聚成不大的一汪。
昌东就坐在那一汪光里,一动不动。
车停在一边,发出光亮的是营地灯,光线调得很弱,映在沙子上,只照亮一隅,却空旷到无边无涯。
走近一些,看到车身上拉出挂绳,绳的另一头系在一根深插-进沙地的木杆上,绳身挂着几个玻璃瓶。
那几个瓶子纹丝不动,比昌东还沉默。
鹅头沙坡子,本来就是很少刮风的地方,风是会给沙丘塑形的,要是总刮大风,还怎么保持鹅头的形状呢。
叶流西走近车边,动作很轻,还没想好怎么开口。
昌东却像是有所察觉,蓦地回头,看到一片黯淡的黑里,清瘦苗条的影子。
他说:“孔央?”
叶流西觉得没趣,索性倚住车身,不走了。
“你要觉得是孔央呢,那我就不过去了。我这个人,习惯在别人的期待里出场,走到跟前看到你一脸失望的,影响我心情。”
她抬头往天上看,目光挂住细细的一牙月亮。
过了会,昌东走过来,问她:“你怎么来了?”
叶流西抬头打量他。
原来他比她高了近半个头,以前真没觉得,她身高有一米七呢,看来初次见面时,他那个溜肩塌背的糟糕形象,给她的印象太深了。
看不清他的脸,只能看到夜色里的轮廓,挺好,有时候,沉默而结实的身形比花哨面貌更有力度。
叶流西说:“有事找你。”
“电话里不能说?”
“怕你挂电话。”
昌东倚住车身,和她隔了半身的距离:“看来自己也知道问的事会让人反感,说吧,要问什么?”
“我想知道,你当初准备用什么方式向孔央求婚……没别的意思,就是想到一些事,需要求证一下。”
她竖起耳朵——
昌东没吭声,风瓶不动,连沙粒都静止。
叶流西安慰自己:不说就算了,平时可以逼供,今天要做个体谅的人,毕竟伤心人伤心地……
昌东居然开口了。
“现在你看不到了,当初,没有刮大沙暴的时候,这里有一片沙山的坡面上,全都是裸出的沙漠玫瑰石,是一种风砺石,结晶体,形状酷似玫瑰,很少有的象花矿石。”
“在特殊的地质条件下,经过上万年变迁和风化形成,不枯不萎。”
叶流西很理解:是比真正的玫瑰花要有内涵,那玩意儿多刺,死贵,放一晚还蔫。
“孔央身体不好,从来不进沙漠,这里气候她适应不了,但我和她相反,生来就对戈壁沙漠感兴趣。”
“她猜到我想求婚,估计是迁就我,觉得一个男人一生中的重要时刻,应该发生在重要的地方,我提议她同行,她马上就答应了。”
他的声音低下去:“你知道吗,其实我安排好了车,求婚一结束,就会送她回去,也就差那么一晚……”
叶流西不说话,也就那么一晚,杀人只要一刀,心死只要一秒,躲不过去的,都是命了。
昌东长吁一口气:“我想在深夜的沙漠里,关掉所有无关的光源,用特殊的灯光,把那一片沙山的沙漠玫瑰,都打成玫红色……就是这样,你想求证什么?”
叶流西顿了一会才说话。
“以你这样的求婚方式,一个人是办不到的。”
“你求婚时,要有人负责打光的效果;你想让孔央觉得浪漫,会安排摄影把一切都记录下来;想让她觉得惊喜,布置的时候,要有人绊住她,不让她发现……”
昌东静静听着,眼前快速闪过那一晚的一切。
没错,都没错,有人拽着孔央在帐篷里聊天,有人拖着射灯在高处调方位,有人指挥车子倒车,尽量空出大的地方,以免影响摄影效果……
“这些都需要提前准备,反复沟通,大家一起合作,根本就不存在‘你要在鹅头沙坡子扎营,而其它人强烈反对’这种事。”
昌东笑起来,很久没试过这个表情了,面皮紧绷,肌肉都不懂该往哪个方向走,是苦笑吧。
他承认:“是,没人反对。”
世上多数人都善良,看到别人的喜事,哪怕素不相识,也会道声恭喜。
“那微博是怎么回事?”
昌东说:“其实我也不大清楚,我只是当向导,山茶的活动想如何策划、做到什么效果,我并不关心。”
山茶的负责人跟他商量说,很多人关注这次四大无人区贯穿,但如果只是成天往前碾路,就没什么话题和吸引力了——如同文似看山不喜平,他们会在每个阶段制造冲突、抛出谜题、给出惊喜。
求婚是大事,他们想做点出人意料的铺垫。
昌东说,可以啊,你们看着办吧。
于是就有了那条微博,负责人还乐颠颠拿给他看,说,看,平时发一条也就几十个评论,这一条翻几翻呢,说着拽住负责摄影的人,叮嘱他照片拍漂亮点,发下一条微博解密的时候,要配精彩的图。
叶流西说:“然后……”
“对,然后沙暴就来了。”
往常,从起风到沙暴真正到来,会有一段时间,因为风眼分核心区和外围,行进需要过程,但那天晚上,没有过程,只有结局。
他像是已经看开了:“说到底,运气不好吧。”
谁说人生如戏啊,他耍皮影戏,要有开头、高-潮、结尾,结不好观众会骂烂,人生不是戏,它想断谁断谁,想断哪断哪,然后在哭天抢地里收挽联。
叶流西问他:“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?”
“说了,跟调查的人说了,他们觉得有这个可能。但是舆论不管这个。”
——其它人都死了,话还不是随便你说,你当然什么对自己有利说什么咯,幸亏有微博做证据,一字一句,全世界都看到了!
家属眼里,自己的亲人们曾经“强烈反对”去鹅头沙坡子扎营这件事,他们本来都有生的希望,但被他的一己私利给断送了。
更糟的是,不少遇难的队员,因为觉得保费贵,虽然被提醒,但还是没有购买特种旅游险——家属非但得不到赔付,还要分摊因为搜救而产生的费用。
或因利益,或为泄愤,他们亟需抓住一个人,去撕、去咬、去索赔。
谁让你活下来了?
谁让你他妈要求婚的?
昌东没以为事情会酿成那么大的风暴,后来才知道,有一种以“帮闹”以牟利的机构在里头浑水摸鱼:你不知道怎么闹吗?不知道哪个渠道闹最有效果?我来操作,付费就行,不满意不收钱。
一夜之间,许多“知情人”爆料,煽情的图片、视频到处推送,孔央也被推到风口浪尖,她的照片被翻出来,P得不堪入目,很多人骂她下贱:要是不求婚,不就没这回事了吗?
因为孔央,昌东选择息事宁人:一个女人,跟了他,没得到什么好处,他不想让她死后还被人骂,他想让声浪偃息,还她一个清静。
不就是要钱吗?
……
昌东看向不远处的平缓沙丘,如果没记错,两年前的时候,那个方位,应该是满山盛放着沙漠玫瑰。
也真是讽刺,他觉得那些地里生出的玫瑰不长久,不如这上万年才形成的玫瑰石,然而一场沙暴,连整个沙山都不在了。
叶流西说:“我还有一个问题。”
“你问题太多了。”
叶流西笑起来,她转了个身,正对昌东,下巴略抬,看进他帽檐阴影遮蔽下的眼睛。
“昌东,我过来找你,你没抽烟、没喝酒,没有痛苦到精神恍惚,逻辑清楚,言语冷静,为什么这样一个人,在察觉身后有动静时,会下意识说出‘孔央’这两个字呢?”
人不会无缘无故有期待的。
gogo
2017-09-30 15:35:00 发表
编辑
15、第①⑤章
这个女人,像一条蛇,蛇信子嘶嘶的,不放过人脑子里每一个角落,连积的垢都要舐干净。
昌东回答:“一时恍惚。”
“掐点恍惚?”
“那有人还掐点失忆呢。”
叶流西恼火:“昌东,你别以为我对你和孔央的事感兴趣,你搞清楚了,我们两个人,不是萍水相逢,我挎包相机里的女人照片,是你死了的女朋友,我为这个才找上你的!你隐瞒任何事,都在挡我的路。”
道理昌东都明白,但钓鱼慢下饵,你都只说三分话,要别人掏心掏肺?
他加重语气:“一时恍惚。”
说完了,转身想走,叶流西出手好快,单手揪住他衣领,另一手推住他肩,膝盖抵住他腿,把他狠狠撞到车身上:“你什么玩意儿啊?”
昌东没提防,后腰硌得生疼,也真新鲜,这一招,只有他对别人用,印象中没两次,气急了才上手,现在换自己了,还是被个女人。
低头看,衣领都被拽没形了。
他挪了下身子,让自己在她的钳制下倚得更舒服,也没反抗的意思:“还是那句话,买卖不成仁义在,每次说僵了就翻脸,真就不给大家留点余地?你这么笃定以后不会有事求到我?”
有吗?叶流西想了一下。
再然后,她忽然松手了,还很好心地帮他把变了形的领口抚了抚,仰头莞尔:“昌东,你帮我拖个车呗。”
什么……走向……这是……
昌东用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,他仰头看沙坡高处。
月亮微光下,两行深浅的洼窝,那是下行的脚印。
难怪她过来,他都没听到车声,原来是陷车了。
老天难得这么配合他,昌东冷笑:“你对不起都没说一声,我凭什么帮……”
“对不起啊。”
昌东差点气笑了,顿了顿凑近她,说:“叶流西,你要点脸,别跟我说话了。”
他扯了扯领口,转身上车,撞上车门时用了力,扇起边上的沙,像有风起。
叶流西叹了口气。
昌东骨头比想的硬,不吃她恫吓,她虚心改过,态度变好,又说她不要脸。
她还是喜欢肥唐那样的,后颈被揪住,脸都白了,一直叫她姐:“姐,姐,有话好说,别动手行吗……”
那个被她脱光的男人也不错,绑他的时候,在床上挣扎如待宰的鸡,干嚎说:“美女,钱都给你,别要我命,我保证不报警……”
人家这才叫听话、上道、好相处,昌东这什么男人,难伺候。
她觉得没劲,一时间又无处可去,索性一屁股坐下,想想还是气难平,一头躺下来。
沙子细软,味道还挺好闻,白天的余温已经散了,渐渐转凉,要她拿体温去捂。
昌东准备休息,调完座椅靠背,一抬头不见了叶流西。
心里沉了一下,觉得这女人神出鬼没。
再一欠身,发现人在车前头背对着他趴着,那扭曲的姿势,也幸亏是在此时此地,别处见到,他会当成是专业碰瓷的。
昌东耐住性子。
五分钟过去了,她没声息,不挪不动。
昌东忍不住揿下车窗,探头出去吼她:“叶流西,你干什么?”
叶流西冷冷回答:“睡觉。”
“你不知道这个温度,不能露天睡吗?”
叶流西答得断断续续,语气风凉:“我有什么办法……车陷了……床在车里……走回去那么远……”
昌东忍住气:“你不会朝我要帐篷吗?”
“我……要脸,你不是让我……别跟你……说话……吗……”
说完又不吭气了,趴成一截枯干的胡杨木,让他想抡起来,有多远扔多远。
又过了五分钟。
越野车引擎声蓦地大噪,轮胎磨转,胎底积沙迸溅,车灯轰然打开,雪亮的强光照亮车前的空地,像黑暗的舞台上,投光灯乍明。
叶流西凌乱的发丝在气流中扬起,她睁开眼睛。
听到昌东冷淡的声音:“车陷在哪了?我去拖。”
叶流西麻利地爬了起来。
***
一大早,肥唐收到昌东电话,让他随便吊哪个车队的尾,中途到野骆驼自然保护区核心区那块大牌子下汇合。
又吩咐他在矿区买点蔬菜,品相不好也要,尤其是要买萝卜,没白萝卜的话,胡萝卜也可充数。
肥唐嘴上应了,挂了电话才纳闷:为什么啊?
边上“旅you接待”的人给他解惑:“进罗布泊,两件事必须得做不知道啊?一是到彭公余公的墓前头送矿泉水,二是吃萝卜,都保进出罗布泊平安的。”
肥唐买了两斤萝卜,心说:我东哥还挺迷信的。
他跟着昨晚那**开拓者俱乐部的车队出发,一路飚到说好的那块牌子前头:其实就是立起的大铁架子,锻好的字块被焊在横杆上,字和铁架都已经掉漆,锈迹斑斑,透过架子格,能看到远处的荒漠秃山,像挤挨的坟头隆起。
昌东和叶流西的车都在。
肥唐热情地建议大家一起走,反正路线差不多,搭伙的话能互相照应,安全系数还高。
一呼寡应。
叶流西连眼皮都没抬,她晚上要睡觉,不想听人聒噪。
昌东的表情看起来也没兴趣。
至于那个俱乐部领队,原本兴致挺高,仔细认了认昌东和他的车之后,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不声不响地带着车队走人了。
他们一走,整个场子就静了,大风吹过,铁架牌被撼得吱呀吱呀,和昨晚闹腾腾的矿场判若两个天地。
这就是无人区啊。
肥唐缩了缩脖子,忍不住偷瞄了眼叶流西:真到了实地,才觉得什么古城遗迹是那么的虚无缥缈,还是目标专一点吧,她会把兽首玛瑙藏在哪呢?
***
接下来的行程枯燥,加上昌东不想再跟前头那队人有遭遇的机会,刻意放慢了车速。
慢把鼓噪加倍拉长,无聊里简直能飞出小鸟。
肥唐直到彭加木遇难处的墓碑前才稍稍振奋:那里围着密密匝匝的矿泉水瓶,还都是没开封的,也有易拉罐的啤酒,风干的苹果和橘子,都是过往的探险客拜祭时留下的。
彭加木失踪前,给同行的科考队员留了张字条,上写“我向东去找水”,就此一去不返;余纯顺遇难,据说死因是脱水,他死前曾试图用藏刀掘水,挖了两个深坑,都失败了。
所以后来者送水成了习惯。
昌东过去供了两瓶水,鞠了个躬。
这里算是分界点,再折向开了一个多小时,地貌渐变,沙漠被抛在了身后,进入大湖盆区,眼前出现了罗布泊特有的盐壳地。
***
罗布泊古时叫盐泽,是个面积不输青海湖的大湖,历史上三度丰水,又三度彻底干涸,最近一次干涸,其实距今时间不算长,是在1972年左右。
约莫同一时间,美国人发布了一张罗布泊的卫星照片,照片上,干涸之后的罗布泊,形状酷似一只人耳,连耳轮、耳廓、耳垂都清晰可见,从此,这里被称为地球之耳,又叫死亡之海。
干涸之后,湖底盐碱沉积,结成坚硬的盐壳,几度热胀冷缩,盐壳断裂支出向天裂张,硬度非常,有时候抡锤都砸不碎,锋利的工兵铲劈下去,也只能把最薄的盐壳劈成两半。
有人形容说,盐壳地像是泥浆掀起的浪被瞬间晒干定格,一地凶险狰狞,车子经过,如同被满地的獠牙啃咬,再好的轮胎也得脱层皮。
昌东停下车,手台通知:“盐壳会刺破轮胎,也就是啃车皮,大家下车给轮胎加压,还有,叶流西,你自己决定,要不要把车扔在这,扔在这了还有开出去的可能,进了盐壳地再废,就当是你送给罗布泊的礼了。”
叶流西说:“那扔这吧。”
过流沙带,还有昨晚拖车的经历,已经让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车与车之间的差异,有时候不能拿技术说事:再好的赛车手,开拖拉机上赛道,也拿不到排名。
昌东回头看了眼车内,他的车大,加一个人很轻松:“你理一下自己要带的东西,肥唐的车,或者我的车,你想上哪个都行……”
肥唐忽然大叫:“西姐,我的车吧,我热烈欢迎你!”
叶流西说:“……好啊。”
昌东没吭声,过了会撂下手台。
下车给轮胎加压的时候,肥唐请他帮忙:“东哥,能不能帮我也加一下啊,我要给西姐搬东西。”
他热情非常,一趟趟帮叶流西转移行李,有一趟左手搂炉子右手拎锅盆,一路叮叮当当。
这热闹跟他没关系,昌东加好了胎直接上车。
肥唐搬到最后一趟,很周到地叮嘱叶流西:“西姐,你四处都看看啊,别落了东西,到时候可没人回来帮你拿。”
叶流西半扶着车座,将包挎上肩膀:“知道了。”
肥唐兴冲冲往自己的车边走,刚走几步,脚下一绊,哎呦一声栽在地上,他赶紧爬起来捡,嘴里嚷嚷着:“没事没事,绊了一下,不打紧。”
掉的都是些盐罐汤勺小物件,他半扒半跪着去捡,低下头,借着身体遮掩,目光从腋下往回溜——
叶流西正半跪着,一手拉起车座椅的护罩,另一只手伸进去摸索着什么。
怪不得那天晚上他翻来找去,就是没找到东西……
椅罩是障眼法,东西塞到里头去了!
☆、第①⑥章
盐壳地,简直要开得人灵魂出窍,肥唐甚至都没法分心去偷瞄叶流西的包。
这时候才体会到修路工人的伟大,天大地大,修路工最大,这他妈能叫路吗?
一步一颠簸,像车底下有无数高举的手,鼓噪着把车推得东倒西歪,到后来,身体都麻木了,车没颠的时候,身子都要痉挛似的往左往右抖,跟遭了电击似的。
更恐怖的是,不止前后左右,360度的方向都长得一模一样,彻底没了方向感,车轮只要稍微偏移那么一点点,驶十里下去,绝对失散,之前听说过,两辆在这儿并驾的车,就因为起了沙尘暴看不清,一刻钟的功夫,就谁也找不着谁了——那时还以为是吹牛,心说再原路倒回去不就行了吗,现在才知道,根本没有原路。
无招胜有招,这里没有曲里拐弯的岔道,却困死了那么多人,真他妈是世界上最大的迷宫。
肥唐手心都出汗了,视线死死咬住远处昌东的车不放松,开到后来都绝望了,时速连七公里都不到。
叶流西也被颠得七荤八素,肚子里翻江倒海,觉得分分钟都能吐出来,她拍车厢,说:“停停停,你这开的还没我走的快,让我缓一会儿,我下去跟车走。”
肥唐很羡慕她,他也有下车跟着走的想法,但不行,人手不够,他一走,车就没人开了。
***
昌东有点举棋不定。
他的车,算是有一半是为这种地形改装的,所以走起来不算艰难,这条道其实少有人走,还有另一条路是盐碱滩,虽然绕远,但不那么难走……
走这条是图近,想斜插-进罗布泊镇,但没想到肥唐的车子那么废,大概因为是租的,怕坏了赔钱,不敢往死里造,但这样一来,他的速度就大大被肥唐牵制了,所以现在到底是继续,还是去走远路更合适呢……
他往车外的后视镜里看了一眼。
不对,怎么有个人,在盐壳地上走?
昌东马上停车,车门半开,探身往后头吼:“叶流西!别走盐壳地!”
四野空旷,声音吼出去发散,叶流西也听不大清,抬头看到他挥手,脚下踩着的盐壳忽然咔嚓一声脆裂,她没提防失了重心,脚往后一滑,边上一块薄的锋利盐壳,正从她脚踝处划过。
还没察觉到痛,血已经涌出来了,叶流西倒嘘着气坐下去。
操!进罗布泊第一道彩,居然是她挂的!她还以为就算要死人,也是肥唐第一昌东第二她负责哀悼。
昌东看见她身子歪,就知道要坏事,下车的时候抓了一厚叠的医用纱布,快步赶过来。
盐壳地很难走,有专业徒步者认为,行走难度甚至超过最危险的狼塔C线,一是上下起伏,稍不留神就会扭伤;二是盐壳晶体虽然坚硬,但数年侵蚀,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突然脆裂让人踩空;三是盐壳相当锋利,而且由于含各种元素,被割伤的话,伤口好得很慢,换句话说,还不如被刀割。
昌东走“游鱼道”过来,那是凸起盐壳间的窄窄间隙,懂行的人嫌弃说,窄得只能让鱼游,所以又叫游鱼道。
到了跟前,听到她痛地嘘气,正摁着纸巾捂伤口,纸巾浸透了,指缝里都渗出血来,至于地上,斑斑点点,极其狼藉。
昌东迅速蹲下,拿开她的手,把纱布压到伤口上,问她:“你能走吗?”
心里也知道她应该走不了,只是顺口一问,这种地,单脚跳都不能。
叶流西摁住伤口,一肚子火不知道往哪撒,气极反笑:“我还能飞,你要看吗?”
“那你飞一个。”
不远处,肥唐停车,叶流西没能起飞。
昌东蹲下身子,脖子略低,伸手揽住她腰,也不说话,等她自己领会,叶流西犹豫了一下,搂住他脖子,身子一轻,被他抱起来。
他走得小心,尽量加快速度,但还是有血滴下,砸在盐壳边缘。
走得远了,最初留下那一滩血的地方,忽然沸腾似的滋滋翻沸了两声。
***
昌东把叶流西放到车上,拽翻下她的袜子,拿棉球蘸了酒精,帮她清理伤口。
盐壳划拉出的伤口不平直,边缘模糊,又带泥沙,不清理好的话很麻烦,当然,后面的愈合更棘手。
昌东眉头皱起,一声不吭,神色专注。
叶流西打量了一会昌东,觉得他虽然做人混账,做事倒是认真的,让他带队,该他做到的事情,每次都周到妥帖,从不拖泥带水。
她喜欢做事认真的男人。
肥唐终于过来了,看到她脚踝处血迹斑斑,说话声音直打颤:“西姐,你没事吧?”
其实这颤抖不是因为晕血。
是眩晕,是兴奋,是情不能自已。
磨蹭了这么久才过来,就是为了偷开叶流西的包,里头塞很多东西,本子、笔、早已淘汰的破相机,还有个绒制的小包,包身鼓起的形状几乎让他屏住呼吸。
打开一看,那金嘴帽,还有柔润的带缠丝玛瑙玉,肥唐眼睛都差点湿了,湿里折射出纸迷金醉的半个香港。
她还真有啊。
感谢老祖宗传下来的《周易》,感谢龟壳卦具,感谢乾隆卦钱,更感谢自己嗅觉敏锐——毕竟机遇总是青睐那些有准备且勇敢尝试的人。
叶流西说:“我怎么会没事……去,往那插个杆,下次我再来,要把那块盐壳给铲了。”
昌东车上有插杆和旗布,是应对迷路作旗标用的,肥唐迷迷瞪瞪地真想去拿,昌东训他:“回车去,你再伤的话,自己爬回来。”
肥唐一溜烟回车去了。
***
车上多了个伤员,不好再走盐壳地,毕竟受伤需要静养,而走盐壳等同上窜下跳。
昌东用GPS查看方位,找到曾经走过的拐点,渐渐离开盐壳,绕远上了盐碱滩,这里盐壳起伏要小得多,开了一段时间之后,远处出现散落的小型雅丹,或孤独矗立,或三两围攒,这种雅丹因为离得远,又不成**,看起来反而恐怖。
再加上暮色渐至,远远看去,有的像人头从地底冒起,有的又像怪虫搏食,别说是肥唐时不时在手台里一惊一乍了,连叶流西都觉得心头发毛。
只有昌东一直沉默,习以为常。
这一晚还是露营。
为了背风,昌东选了处大的雅丹堆,两辆车和雅丹合围成个三角,三顶单人帐各靠一面扎起。
中间的空地生火,晚饭还是干粮,另煮了锅萝卜汤,里头加了干香菇片和粉丝。
虽然粗糙,但在这种地方,已经算是不错,叶流西昨晚没睡好,吃完了就躺进帐篷,吩咐肥唐:“把我包拿过来。”
肥唐脸上带笑,心里再不情愿,也只得把包乖乖给她送过去。
他设想过N个方案,都行不通:这里要是城市该多好,他东西一拿,钻进人流就不见了,风华巷那铺子不要了,反正不值几个钱,货脱手之后,他就整容、隐姓埋名,去过富贵日子……
偏偏这里是罗布泊,没昌东带路,他连路都找不着,万一走不出去,就会为这戈壁加多一具干尸——所以只能老老实实等候时机,兽首玛瑙就在跟前,看到,摸到,却得不到,心里别提多憋屈了。
叶流西拿了包,把里头装兽首玛瑙的小包拿出来,当着肥唐的面塞进睡袋,然后舒舒服服躺下。
肥唐心里酸溜溜的:她还知道塞睡袋里呢,警惕性倒挺高。
篝火噼啪,叶流西睡得不实,有一次迷迷糊糊睁开眼睛,看到肥唐缩在帐篷里,百无聊赖玩手机单机游戏,而昌东低着头,正用线缀结皮影人的头茬和躯干四肢,那些花花绿绿的牛皮单片,一经连线,就成了关节过分活跃的小人儿,在篝火的光里晃晃悠悠……
昌东将来老了,一定是个老民间艺术家。
再一次被拉链的响动惊醒,已经是深夜,感觉空气里都是沙尘味道,抬眼看,昌东正帮她拉起帐篷的门——睡觉前,为了透气,她的帐篷门是敞开的。
肥唐已经在打呼噜了,看不出来,那么精瘦如猴的人,打起呼噜来气吞山河。
见她醒了,昌东低头解释:“好像要起沙暴了,拉上吧。”
叶流西看向他,话中有话:“起沙暴,会死人吗?”
昌东的脸上看不出表情:“不会,这里不是沙漠,也就是灰土大,沙尘暴。”
“那天晚上,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孔央啊?”
她还真是执着,昌东刻意忽略,一路把拉链上拉:“明天就到镇子了,可以在那休整一下,如果抓紧,明晚能到龙城……”
眼看拉链就要合口,叶流西突然伸手,一把抓住掌宽的链缝。
她手指纤长,指尖是圆润的椭形,真不像干活的手……不过突然从链缝里伸出,还是挺吓人的。
过了会,链缝的口被压低,露出她两只眼睛。
“昌东,我们两个人之间,一定存在着某种联系,只不过我暂时不记得,而你暂时不知道——想向前走的话,你是左腿,我是右腿,大家不应该互相坦诚吗?”
话是没错,昌东不动声色:“那右腿先来。”
叶流西半天才明白过来,她低头悉悉索索,过了会扔了本小笔记本出来:“都在这了。”
篝火已经熄了,昌东把营地灯转了个向,顺势在她帐篷边坐下。
翻开第一页,第一行写——
纯天然,没整容。
这……是什么意思?
没等他有微词,叶流西已经解释开了:“很多电视里有啊,主人公失忆之后,被幕后操纵者整了容,用来接触一些人,故意策划阴谋……我肯定不是。”
翻过一页——
身手还行,没有套路。
她又解释:“就是,打野架的路子,我自己在网上看过,不是任何武术流派。”
再翻——
亲人无情,或死了,朋友无义,或死了,男朋友不是东西,或死了。
昌东看了她一眼。
叶流西说:“要不然我丢了这么久,怎么就从来没人找我呢,连寻人启事都没有一条。”
她忽然兴味寡然。
☆、第①⑦章
昌东一页页翻看。
很明显不是一天写就,确实日积月累,用的笔不同,笔迹也时而潦草时而周正,有些条目甚至被划掉叉掉,看来是觉得起初推理失误。
真的就是真的,昌东差不多相信她了。
但也更匪夷所思了。
她肩膀有洞穿伤,自己记述:前后都有疤,大小差不多,不是子弹打的,像是钢筋穿的。
右腿小腿肚有烙疤,特定形状的烙铁烙的,她用笔把形状画下来,那图丑且拙劣,像个凶悍的人脸。
她在旁批注:哪个龟孙子烫我的,你等着,你他妈死期到了。
昌东忍不住看了她一眼,她语气凉凉的:“多大仇,打一顿就算了,还给我烙个疤,他要是以为我从此不敢穿短裤,那就错了。”
还难得看到她承认了自己有缺点,“早期审美太差”,理由是:左腕上的纹身太丑了。
那纹身,初次见面时昌东就看到了,有点像蛇,乍看还以为是手串,现在细看,又不是蛇,身上有鹰爪,扁圆的脑袋上飘出撮头发,怪里怪气。
翻完了,真是如坠云里雾中,看时脑子里给出了很多时下小说里才有的荒诞设想,譬如是不是借尸还魂,古人复活,两世记忆……
好像都不是,她自己先行一一否定了。
昌东把小笔记本还给她,自己再隐瞒的话,好像确实有点过意不去。
他沉吟了一下:“我把你错认成孔央,说一时恍惚不全错,你跟孔央,身形是有点像。”
都身材纤细,身高也差不多,这世上相似的身形很多,恋人即便能分辨出,也需要仔细观察,更何况当时是在晚上,隔着那么远,只一眼。
叶流西等他下文。
“但这身影出现,我确实不是很意外。”
***
鹅头沙坡子沙暴之后,昌东及时得到了搜救——他事先曾安排司机过来接孔央,司机住矿场,距离鹅头两个小时车程,据说那一晚,矿场也受到波及,风沙怒号,如同有鬼夜哭。
司机担足了心,第二天一早火烧火燎往鹅头赶,卫星电话没打通,心里觉得不太妙,路上就联系了救援。
赶到之后,眼前所见让司机瞬间腿软:鹅头不见了,那一片沙地几乎被翻埋削平,跌跌撞撞走了两步,膝盖忽然磕到什么,扒开一看,是越野车顶歪斜的行李铁架。
整辆车都被埋了!
第一次救援没发现昌东,第二次增加人手,同时扩大搜救范围,才在距离原鹅头两公里远的沙坡里发现他,他趴埋在沙堆里,手臂拼命前伸,整个人昏迷不醒。
搜救队长觉得这已经是奇迹了:这么大的沙暴,车子那么重,都被刮埋翻滚到没找全,营地全部被推埋,至于人,能救出一个来,还是活的,实在相当难得。
甚至在他醒来后,都很直白地对他说:“兄弟,这命老天给的,你能活,真的是祖上积德。”
医院病床前,调查人员问起他详细的情形,尤其是失去意识前发生了什么事,他说:“风瓶突然猛烈碰撞,鹅头被掐断,我当时拽着孔央,想往车子那里跑……”
帐篷太轻,这个时候,只有车子靠得住。
但刚跑了没两步,就看到沙坡打起巨大的浪头,一辆车像玩具一样,横翻在他面前,队员的尖叫声被沙子冲散,再然后,就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他情绪失控,说的时候两手一直发抖。
调查人员叹息说:“你现在情绪还不稳定,先好好休息吧,我们目前还没有放弃搜救……”
其实彼此都心知肚明,沙漠、缺水、强烈的日晒和昼夜温差,头两天没找到,也就等同于再也找不到了。
那一晚,昌东半夜醒来,病室里安静极了,窗帘半拉,月亮温柔挂在半天。
他忽然想起一个场景。
那是在深夜,沙暴平息之后,救援未至之前。
他曾艰难地睁了一下眼睛,看到高处的沙坡上,站立着数条模糊的身影。
心里有隐约的预感,觉得那是队友,是孔央,他们死了,他们要离开。
昌东嘴唇嗫嚅了一下,伸手去抓,虚弱地呢喃了声:“孔央……”
孔央回头。
他的眼皮有千斤重,眼前渐渐失真,慢慢拉合,直至一片死寂的漆黑。
***
沙尘暴要来了,零碎的砂石飞打在车身上,咯嘣咯嘣响,昌东的空帐篷里灌满了风,像个撑胖的风筝,拼命想飞走,又被地钉的绷绳紧拉住脱不了身。
叶流西问他:“这事,没对调查人员说吗?”
“怎么说?我自己都分辨不出究竟是梦,还是当时真的醒过。”
再玄一点说,还可能是生死之际亲密的人之间存在着的心灵感应,孔央当时,是在向他道别……
昌东帮叶流西把帐篷门拉起:“早点睡吧。”
他灭掉营地灯,躺进逼仄的单人帐篷里。
搜救队没有发现孔央和其它队友的尸体,这一度给了他荒诞的希望:也许那天晚上,他们真的是从地上站起来,抖掉身上的沙,结伴离开了。
冷静下来之后,也知道不可能:孔央那么柔弱,在沙漠里,根本就捱不下去,还有,队友里有刚做爸爸的,如果大家都还活着,为什么不回家呢。
投奔丁州之前,他又一次单车进了沙漠,到过沙漠腹地一些行将废弃的村子,向那些祖居在这里的当地人打听关于沙暴的传说。
那些死在沙漠里的人,真的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吗?
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。
也许期待着,某一个有月亮的晚上,车子停下,会看到不远处的沙坡上坐着眼神悲伤的孔央,尽管他再也不能靠近她,尽管她只是一缕单薄的鬼魂。
然而都没有。
那些出车的、放骆驼的、还有零星打猎的,总是不厌其烦地向他描述着戈壁荒漠的可怕,比如一场沙暴过后,你会发现被风翻出的、不知道死于哪一年的干尸;再比如这里有着神奇的磁场,再先进的仪器到了这里,也会失去效用。
还有一次,在一个叫“一家村”的村子边,那个就着咸碱水洗衣服的老婆子,居然口齿含糊地跟他提起了玉门关。
——我婆奶说哈,有那么大一个城,玉馒(门)关,被风吹化了……
——但是那么多年,从老久到现在,那个玉馒关,早就活了。
——半夜里,呼啦刮大沙暴,你要把馒关好,不能到野地里头哈走,你哈走,你自己都不知道,就会走到馒洞洞里去。
说到这里,神神秘秘,干瘪的老嘴翕动着开阖:“玉馒关,也叫阴关嘞……”
……
风越来越大了,昌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凌厉的风声里,隐约传来一声枪响。
***
昌东迅速翻身坐起,拉开帐篷门出来,风很大,沙粒在空中飞,有时斜擦过面颊,在脸上留下一两缕尖细的疼。
昌东站到迎风向,屈膝,侧了身去听风带过来的动静,叶流西也探身出来了:“昌东?”
他示意她噤声。
仔细听,有稀薄而隐约的哭喊,还有车身被重击的金属声……
昌东心头一凛,回头低声吩咐她:“收拾东西,马上。”
又大步走到肥唐帐篷边,伸手抓提帐篷的斜撑架,几乎连人带帐篷提起来:“起来,出事了。”
顿了一两秒,拉链门拽开,肥唐几乎是从里头滚出来的,夜里突然被惊醒,再加上听到那样的口气,恐惧尤甚:“东哥,出什么事了?”
“可能是抢劫,手脚利索点,赶快。”
肥唐心砰砰的,手心一把汗,也顾不上收拾了,所有东西搂起来,没头没脑就往车里塞,扎营时至少花了半个小时,现在粗暴拔营,两分钟就搞定了。
回头检视有没有漏的,两条腿还像筛糠样发抖。
听到昌东跟叶流西说:“可能是抢劫,也可能是盗墓的顺便搂财,抢劫不走单,一搂一条线,我们这里应该被踩过点,再待下去有风险。”
有同行曾经跟昌东提过,罗布泊每年都有人失踪,但出了事,不一定全赖无人区条件艰险,毁尸灭迹的事儿,人也能做——有些非法采矿的,或是盗墓的,心狠起来,会盯上过往的单旅,发笔外财。
肥唐胆小,从没经历过这种场合,再加上风吹雅丹怪声频出,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心脏骤停:“东……东哥,我们报……报警吗?”
“可以啊,警察车开进来,估计要明天,还指不定能不能来。”
肥唐哆嗦着咽了口唾沫。
从前老嫌城市里拥挤,现在才知道,挤有挤的好处,出警都按分钟计,可在这里,吼一嗓子救命,天地都不应你。
叶流西问:“那现在怎么办?”
“两条路,第一岔开方向开车走,这里空旷,但开夜车要亮灯,大晚上数里外都看得见,对方想堵你的话,活靶子;第二在这待着,人家不来没关系,找上来的话,死靶子。”
肥唐听傻了眼,最后咬牙:“那开车走呗,都是四个轮子,不定谁快呢。”
他们两辆车都是四驱,跑起来未必输。
上车前,叶流西把刀拎出来,尺二的直刃西瓜刀,厚牛皮纸包了鞘。
见昌东看她,她朝他一笑:“我怕待会打起来。”
昌东心说:最好不要。
***
车开上路,灯打出去一片黄雾,都是沙粒横漂,车胎下头,间或传来盐晶体被碾碎的声响。
怕什么来什么。
肥唐最先发现情况的,手台里的声音都变调了:“操,东哥,后头有车跟我。”
☆、第①⑧章
后车是堵,看来必有前车来截。
昌东脑子里已经过了几个方案,叶流西倒也没慌,甚至有点让人牙痒痒:“要不把肥唐扔了,弃卒保帅,这车上的物资,反正也够我们俩用。”
肥唐气急败坏:“西姐,你怎么能这样,我们是一起的!”
叶流西冷笑:“现在说‘我们’了,说我坏话的时候,没见你这么团结。”
肥唐想矢口否认,没想到昌东忽然插了句:“你怎么知道他说你坏话?听到了?”
他车速放缓,目光变深,一直注意周遭动静,并不妨碍有心思搅嘴仗。
叶流西说:“能背后说你,当然也就能背后说我,我不需要听到。”
昌东说:“也是。”
肥唐差点气晕了,心里骂昌东猪领队,又骂叶流西心狠手辣,最毒妇人心,居然要把他扔了——人心太黑暗,自己还是太单纯了。
但不敢说出口,还是死跟昌东,看到车外后视镜里那辆幽灵样紧缀的车,心里一阵发寒,然后又发狠:妈的,昌东要是真想扔了他,他就开车撞他,要死大家一起死!谁怕谁啊。
前车终于出现了,两辆,车光起得很突然,看来是对地形相当有把握,之前居然敢在可见度这么差的晚上、沙尘暴里开盲车。
远光强且雪亮,两束直直打住昌东车前挡,晃得人睁不开眼,他忍不住抬手去遮,眼睛半眯半睁间,看到对方车上有个探出的身影,似乎往地上甩出串东西。
不妙。
叶流西也遮眼睛:“一共三辆车,圈子包不圆,要不咱们冲吧。”
肥唐也赶紧附和:“对对,冲吧东哥,360度方向呢,三辆车最多占3度。”
昌东说:“不行,有破胎钉。”
这玩意儿,古代叫铁蒺藜,两根双头尖的铁刺拦腰互拗焊在一起,四面尖钉,最初是用来把战马撂翻的。
现在还有沿用,不过早进化了不知道多少级,有的自动遇压弹出,跟他妈地雷似的,也有的是一串的,中心穿孔,绳缀结,方便收取——刚看到那个人影撒网一样往外扔,昌东就已经心里有数了。
三辆车这么不紧不慢过来,确实只占3度,但整个包圈里,不知道在哪给他撒了钉,悍然冲出去,怕是轮胎要全废。
现在想想,盐壳地啃车皮,至少还是一点一点,啃得含蓄温柔,人是要狠多了。
昌东停车,手台里传出的,尽是肥唐的粗重喘息。
那头也停车了。
越来越大的风里,四辆车,在旷野里沉默着对峙。
昌东说:“这样,我下车去聊,看能不能交个朋友。”
叶流西说:“如果你是要下去放狠话,是不是我去更有效果些?”
她刀柄提起来,笑得温柔无害。
确实,如果想放狠话,深夜的荒漠里,车上走下一个拎刀的神秘女人,这场景,是人都会先提防三分。
昌东说:“你消停点吧,人家有枪。还有,能不能趴下点?我不想让人知道我车上还带个漂亮女人。”
大概是因为话说得顺耳,叶流西很配合,身子往下滑矮了点,视线只跟挡风玻璃的最下沿平行:“那你去吧,不行了再叫我。”
到底哪来的自信,昌东懒得理她。
他在手套箱里拿了包烟,打开车门。
下了车,先两手空举,示意没恶意,然后大声喊话:“我走一半路,带上烟,要是不介意交朋友,您给个火吧。”
拦路的车里,领头的是辆陆风X9,后座的男人正对着小圆镜子拿牙签剔牙,听到声音,眼皮一抬,说:“呦,懂行的啊。”
他顺手从边上摸过打火机,扔给要下车的人:“过去看看,要讲点礼貌啊。”
***
昌东目测和对方的车距,走到一半处停下。
过了会,对面晃晃悠悠来了个人,黑痩,脸上都是褶,看起来像个工地务工的,斜背着柄土枪,到了跟前,斜他一眼,问:“干什么来的啊?”
这人脖子上挂了个对讲机,上头亮绿点,开着,对答应该是让真正管事的人听的。
昌东抽了根烟过去。
“收尸的,都不容易,能不能松松袋子敞个口,我做事,也不耽误您发财?”
有些人在罗布泊遇难失踪,家属很执着,会雇专门的人进来找,俗称“收尸的”,确实不容易,一来死者为大,二来这样的车没油水,不是特别穷凶极恶的,都会放一码。
过了会,对讲机里有人发话:“给火吧,要两瓶水算了。”
这里说的“两瓶水”,不是真的要水,黑话,意思是捞点好处。搁别处,会说“要两斤肉算了”,但在罗布泊,水最金贵,拿“要两瓶水”来指代,也算地域特色。
那人掏出打火机,给昌东点烟,点上了又接过来,衔进自己嘴里,含糊不清问他:“车上有酒吗?”
“有几罐黄啤。”
“我看看。”
那人拔腿就往车边走。
叶流西半缩在车座上,看昌东跟对方聊上,又看到点烟的小火苗在风里抖,觉得挺有劲的——有人能险里过道,有人却被扒得内裤都不剩,打交道的确是门学问。
不过好像也不是很乐观,那人怎么过来了呢?
肥唐也慌了:“西……西姐,这什么意思啊?东哥把我们卖了?”
时刻想卖人的人,总时刻担心被人卖。
叶流西也搞不懂,不过“先发制人,后发者制于人”的道理她还是懂的,再说了,不论输赢,风度很重要,总不能人到了跟前,她还缩在车座里犯怂吧?
她揿下车窗,抓住车内的防滚杆借力,腰身软滑,蛇一样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,稳稳坐到窗沿,一手扶车顶架,身子微微斜后倚,半长的头发被风吹得遮迷了眼。
灯光都打住她,半幅天地迷离,一身妖气。
那人猝不及防,抬头看她。
叶流西伸手把乱发拂开,问:“怎么说啊,这到底是谈拢了,还是没谈拢啊?”
那人打量了她一回,忽然一转身,拔腿就往陆风车跑。
昌东眼见他扒着车窗口一通比划,又接过一本册子,刷刷翻页。
再然后,那个管事的人就下来了。
***
那人四十来岁,个子不高,脑袋滚圆,眼睛狭长,挺一个大啤酒肚,像个长歪了的弥勒。
自我介绍叫灰八,边上人叫他八爷。
他熟人一样跟昌东打招呼,笑得热情,眼角的河川纹里简直能游鱼:“你好你好,幸会幸会。”
昌东还没来得及搭话,灰八已经绕过他了。
有意思,是冲着叶流西去的。
昌东跟过去,听到灰八一直道歉:“真不好意思,不知道是西姐,走眼了,该打该打。”
一边说,一边真的往自己脸上不轻不重打了两下。
叶流西还坐在车窗沿上,眉头皱起:“我们见过?”
“没有,这不就认识了吗。西姐是赶路吗?今晚风可大了,要不要去我那坐坐?”
叶流西看向昌东。
昌东点了点头。
***
车子弯弯绕绕,最后停在一处雅丹**落中央的大帐篷前头,帐篷里拉了个灯泡,户外的太阳灯发电机供电,所以电力特弱,里头有几个留守的,正围在一处打扑克,听到动静,掀开门帘出来接。
肥唐深一脚浅一脚地跟进来,觉得这一晚像在做梦:他还以为要打起来呢,怎么转眼间,就这么和气地“来坐坐”了。
身后有人说:“让一让。”
他赶紧让路,看到有人抱着成箱的矿泉水、干粮进来,还有扛小行李箱的,密码打不开,商量着用钳子把链扣给绞断。
估摸着都是抢的,再看帐篷角落里,堆着铁锨、镐头、斧头、锤子,肥唐不敢吭声,紧随在昌东和叶流西背后。
灰八拖了几张毡子过来,在灯泡底下借光,开了啤酒,一人发一瓶,又拆吃的,拿一次性的纸杯灌花生、枣、杏子干、瓜子,摆得满满当当,不过在这种地方,倒不觉得突兀。
灰八话不停:“不好意思,今年开矿,连开两个都是鸡窝矿,实在没盼头,手痒了,就想走点外门子,黑灯瞎火的,又看不清……”
叶流西打断他:“没见过我,怎么知道是我呢?”
灰八嘿嘿笑:“这个……怎么说呢……”
他递了个相册过来:“翻,对,再翻,就这。”
昌东在边上看明白了,上头是叶流西。
相纸膜里是彩打的纸,类似照片,叶流西坐在盐碱滩上,穿白色圆领T-shirt,下摆塞进牛仔裤里,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,眼睛看镜头,头上戴了顶藏式的宽沿皮毡帽,旅游区随处可见的那种爆款。
像个英气的西部女牛仔。
背面有签字笔的拙劣笔迹:西姐。
前后翻看,是不同人的照片,背面都有批注,有写“巴县**他儿子”,有写“包线老板”。
什么玩意儿?
叶流西莫名其妙,昌东心里约略有点数了,他等灰八的下文。
灰八清清嗓子。
“是这样,我们呢,也就讨口饭吃,钻空归钻空子,没想着要跟国家作对,所以对那些经常在罗布进出的厉害角色,我们也会留意……”
有些人点子硬,惹上了自己反一身臊,有些人专门打点过,交了“朋友”,当然要照顾。
这册子是私下里、内部流传开的,没那么多照片,翻拍打印了充数,像《红楼梦》里小黄门献给贾雨村的护官符:有心在碗里捞饭的,都要认认脸,免得哪天冲撞上了,自讨没趣。
叶流西说:“那关于我,有什么说法吗?”
灰八答不上来,这册子说不上最初来历,听说别人有,自己也就收一份,偶尔碰头做个更新,并不是每一张照片他都知道背后故事。
但有她不是很正常吗,有几个女人会那么大胆子,在被劫的时候,还从车窗里探出身来,泰然自若问:“到底谈拢了没有?”
他以为叶流西故意呛他,有点讪讪的。
风好像比刚刚更大了,整个帐篷呼啦往一侧歪。
灯泡有点跳,灰八转头过去骂:“不会把插头插紧吗?”
话音未落,灯泡就跳掉了。
帐篷里响起一阵鼓噪似的嘘声。
***
黑暗中,昌东说了句:“可以啊,都混上册子了。”
叶流西回答:“嫉妒啊?”
毕竟“沙獠”是你,常走线的也是你,但上册子的是我。
昌东笑笑:“能让这些人忌惮,你得回想一下,自己到底是什么角色……老实说,你今天从车窗里出来的姿势,很嚣张啊。”
也很熟练。
比起灰八,她更像劫道的。
gogo
2017-09-30 15:35:15 发表
编辑
19、第①⑨章
帐篷里骂娘声一片,这些人长期依赖发电机和电灯,没什么实用的应急装备,昌东瞧不上他们,也没有把营地灯拿出来共享的意思。
几道手电光在大帐里乱窜,有人猛敲发电机的大铁壳子,过了会,灰八大骂:“顶个球用,天亮了再搞吧。”
然后打着手电过来:“离天亮还早,几位还赶夜路吗?不嫌弃的话,就在这休息一下吧。”
时区的关系,这儿天亮比北京时间要迟很多,荒漠戈壁本来就忌讳赶夜路,更何况外头沙尘暴还刮这么猛。
昌东起身去车里把地垫和睡袋拿进来,这帐篷摆大通铺,十几号人见地就躺——虽然不讲究,男女毕竟有别,他把地垫铺到角落里,让叶流西靠着帐篷边睡,自己隔了段距离睡她身边,算是分挡,再旁边是肥唐。
躺下之后,吵嚷声渐小,大通铺睡前必经阶段,总会还有一小阵子夜话。
肥唐像虫子一样,带着睡袋向昌东身边挪动,忽然躺进贼窝里,他有深深的不安全感。
昌东一偏头,感觉肥唐的呼吸都能喷他脸上,心里嫌弃,训了句:“睡过去点。”
肥唐不动了,过了会小心翼翼,压低声音问他:“东哥,你说我西姐,是不是很有来头啊?”
“说不好,早让你别惹她。”
肥唐说:“我也觉得了。”
灰八这样的,手下有人、有车、还有家伙,居然都对她客客气气的,这让肥唐迅速推翻了携兽首玛瑙整容潜逃的设想,换位思考一下:别人要是偷了他半个香港,他不得拼了血命追去报复?而且叶流西显然已经对他印象不好了,不然也不会遭劫时说出“把肥唐扔了”这样的话。
原本以为无人区就是没人、少水、缺肉吃,现在接二连三遇上事才知道傻眼:前路堪忧,能不能囫囵着出去都是问题。
是真英雄要能屈膝,识时务方为俊杰。
“那我现在好好表现还来得及吗?”
肥唐还真是钻营功利到近乎实在,昌东说:“那看你求什么了,你要是求一路平安呢,你老实,她也不会去整治你……”
正说着,灰八忽然说了句:“哎,那个……我忘说了,几位,晚上如果有什么动静,就当没听见好了啊。”
叶流西回答:“那怎么能行,万一有人偷东西,开了车跑,我也当没听见?”
灰八正斟酌着该怎么说,角落里有个沙哑的声音响起来:“这旮旯邪门呢,尤其是大风沙的晚上。”
又有个声音吃吃笑着接口:“就是闹鬼。”
这倒新鲜了,头一次听到有人说“闹鬼”的语气,跟说“明天要出太阳”一样稀松平常,昌东欠起身子:“什么意思?”
那些人七嘴八舌回他。
“刮大风的时候,你听,呜呜的,鬼在哭哩。”
“吓死个人咯,那个声音,就在我头顶上,大家要死闭着眼哈,莫睁,就当听不见,睁了就完球了……”
昌东说:“你们住在雅丹**里,雅丹不一直都是这样吗,因为土台的形状太离奇,风吹过来,气流在里头遇阻回旋,就会出怪声,这跟吹笛子、吹埙,一个道理。”
一时静默,灰八说:“嗐,你跟他们讲这玩意儿……”
他对手下这帮人太了解了,有内地混不下去过来打苦工的,也有当地放牧的,好多人认识的字不超两位数,科学道理远不如鬼故事来得浅显易懂深入人心——有时候偷吃别人两块肉,也要往鬼身上赖。
果然有人不服气:“我还在晚上见过鬼火呢,还有白光,刷的一下,也风吹的?”
昌东说:“这里跟别处不一样,土台里很重的盐分,磷、钾微量元素也多,有时候风大,相撞起来产生反应,深夜里就会有白光闪烁不停,这种现象,在白龙堆更常见……”
叶流西觉得他是白费力气,低声说:“较这真干嘛?反正也听不进去。”
果然,那些人嗤之以鼻,并不给面子,那个沙哑的声音又起,冷冷的:“我不晓得你们这些外地人的科学道理,我祖上三代都住这噶,说得跟你不一样。”
昌东笑笑:“你们是什么说法?”
“雅丹原本就是城,里头的人不敬神,遭了天罚,城变成了废墟,人都被埋在了废墟下头,他们心里有怨气,一直在地下哭,刮大风的时候,哭声就会传上来……我爷说,关上门,莫睁眼,被子拉过头,睡一觉就过去嘞,你不惹它,它也不惹你……”
这说法昌东听过,有些书里也会引用,属于当地的民间传说,他也不想再争辩了,再多说,这些人估计就要抱怨了:“谁要听你叨叨,莫睁眼不就得了嘛。”
他往睡袋里缩了缩,阖目睡去,魔鬼城呜咽的大风,听习惯了,跟催眠也差不多。
***
也不知过了多久,正是睡得最舒服、睡袋里也捂得最暖和的时候,听到身边有动静。
往常,昌东并没这么警醒,但走线时,神经绷得跟平时不一样,尤其是睡在不熟悉的地方,身体里自然有根弦,会对异动生出感知。
他艰难地半睁开眼,看到叶流西正从睡袋里爬出来。
昌东含糊地问了句:“你干什么?”
叶流西吓了一跳,反应过来之后,低声说了句:“我去上厕所。”
周围的打呼声此起彼伏,人人睡得都香甜,让昌东几乎羡慕。
“非去不可吗?”
叶流西觉得他说的是废话:“不然我爬起来干嘛?”
昌东叹了口气,揉了揉眼睛,从睡袋里坐起来。
记不清是多久之前的事,解放初吧,有科考队进沙漠,一个女队员晚上说要去上厕所,一走就再没回来,生不见人,死不见尸。
后来有人猜测说,可能是遇上了流沙坑,脱下裤子往那一蹲,就被吸进去了。
大概受这影响,带线的人有约定俗成的规矩:晚上想出去上厕所,必须两人同行,尤其是女队员,不能落单。
叶流西当然不知道这规矩,见他也起来,觉得难以理解:“你起来干什么?”
“我陪你去。”
叶流西摁住他肩膀:“不行,我上厕所,你跟去干嘛。”
简直开玩笑,他跟去了,她还上得出来吗。
“我会站远一点……”
“那也不行,你睡你的觉。”
“那我也想去上厕所行不行?”
“不行,”她手上用力,把他的肩摁压得生疼,“我先……”
她忽然不说话了,眼睛盯住昌东背后的帐篷,面色不大对。
昌东转身去看。
那一面的帐篷,外头起了光,幽绿的荧火颜色,一团一团,在飘,风沙那么大,都没能把它们吹散。
帐篷布渐渐打亮,像老式的电影幕布。
一众或重或浊的呼吸声里,叶流西的声音低得像耳语:“这……这个是什么,鬼火吗?”
有鬼火也不稀奇,这玩意儿又名磷火,有死人骨头的地方,就可能会有,因为人骨中含磷,说穿了是个化学变化——早些年偏远的农村,干燥的夏夜里,时常能见到。
但问题在于,怎么会都集中在一面帐篷外呢?
叶流西忽然倒吸一口凉气。
昌东也看到了,空荡荡的幕布上,自下而上,出现了一队驼队的剪影,斜着一长溜,往帐篷顶的方向走。
也不能说是剪影。
昌东太熟悉了,虽然那些笨重的骆驼都只是黑乎乎的轮廓,但上面骑着的人,却是皮影人。
从皮子的透光度来看,应该是小黄牛皮,反复水洗、推磨过,平展光滑,后期的熨烙出水一定也做得好,所以和幕布贴合得没有丝毫空漏和气缝,工笔重彩,牛皮胶混着矿植物颜料,颜色华丽饱满。
头茬和躯干四肢都是缀缝的,太过灵活,领队的那个忽然转头——如果背后有挑线手,应该是使的翻腕挑线手法——转头之后,眼睛像是看着昌东的,眼眶里的那个眼珠子,滴溜溜转了一下。
再然后,幕布就全黑了,前后也不过五秒钟。
昌东僵了不动,脑子里轰轰作响。
是皮影吗?是,典型的陕西东路皮影技法,形体较小,重刻工。
不是吗,也说得通,幕布上没有若隐若现的线杆影,说明没人挑线——什么样的皮影人能自己动,还向他转眼珠子?
半晌,听到叶流西的声音:“是……是我眼花吗?你也看到了是吗?”
昌东低下头,下巴蹭到她头发,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挨过来的,当然,也可能是他挨过去的。
恐惧会让人不自觉地想抱团。
他好一会儿没说话,半天才呼出浊重的一口气,接着听到她的心跳声,还有他的,都越跳越紊乱:两个人的反应都滞后,一切消失了,才知道后怕。
他低声说:“看到了。”
帐篷的掀帘忽然被风吹张了一下,两个人不约而同往门口看。
为了扛风,帐篷门的材质往往都重,常用厚毛毡子,底下还裹坠重物,但这也架不住有时风太大,会把门角掀开。
靠门睡的一个人不耐烦地哼哼了两声,又翻了个身。
昌东问:“你想出去看看吗?”
——关上门,莫睁眼,被子拉过头,睡一觉就过去嘞……
叶流西说:“……那等会。”
她从睡袋边上,把自己的刀给摸出来。
昌东知道她的脚现在不方便借力,半扶半架着她,小心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人——这些人大多还睡得香甜,有时候,过于清醒,耳聪目明,也不是什么好事。
***
掀开门帘出来。
也许是因为雅丹土台太黑了,反而衬得空地处的夜色有点被稀释了的白,风声没有先前大,昌东拿手电往帐篷周围照了照,没有脚印。
叶流西打了个哆嗦,心里有点发毛,回望那个黑魆魆的大帐篷,忽然觉得那里才是最安全的。
至少人多。
她对昌东说:“我们回去吧。”
昌东点头,架着她往回走了两步,忽然想起什么:“你还要不要上厕所?”
她都忘记这事了,让他这么一说,下腹好像又有压力了。
叶流西转头看那些形状狰狞的雅丹,心里天人交战:她显然得走到一个较远的雅丹背后解决问题,但出了刚刚那件事之后,她不想冒任何风险。
“还有多久天亮?”
昌东看了看表,估算了一下日出时间:“大概还有两个多小时。”
叶流西艰难回答:“还是先回去吧。”
她决定再憋一下。
☆、第②〇章
毫无疑问,第二天最早起的是叶流西。
昌东原本想扶她,但她速度太快,如同一匹跌跌撞撞然而又脱缰的野马。
想保持神秘感,最好还是不要朝夕相处,难怪故事里的神秘人物都是飘然而至,倏忽离去,镜头从不交代其吃喝拉撒。
大通铺的起床像油煎饼翻面,翻完一个翻下个,昌东卷好了地垫出来,看到远处的叶流西,正扶着雅丹土台,一瘸一拐地往回走。
主要矛盾解决了,脚伤又提到了第一位,昌东看边上呼啦啦漱口的肥唐:“不是说要在你西姐面前好好表现吗?不扶她?”
肥唐一抹嘴,兴冲冲地去了。
这贼窝也有烟火气的一面,早饭熬大锅粥,还抬出面三根支架的短腿鏊子,在上头摊煎饼,有耙子、铲子、油擦子之类的全套工具不稀奇,稀奇的是有生鸡蛋——因为路太颠,再好的防护都碎壳,所以一般只有熟鸡蛋能带进来。
客人和老大的份有人送到跟前,其它人排队。
昌东挨到灰八身边坐下:“跟你打听个事。”
灰八赶紧把碗搁下:“哎,您说。”
虽然昌东不在那本册子上,但察言观色,灰八也看出来了,这人并不听叶流西使唤。
“你们一直在这扎营?”
“有段日子了,这里偏,不好找。但是吧,”他压低声音,“谨慎起见,再干一两票,我们也放寒假了。”
“放寒假”两个意思,一是再过一段时间,这里就冷了,不适合人活动;二是做段时间的正经营生,譬如修个路、开个矿、拉个运输。
这也是为了避风头,万一干的事儿发了,立刻各回各家,来年风头过了再聚。
“既然有段日子了,半夜里,有发生过什么……不寻常的事没有?”
灰八明白过来,吸溜着粥劝他:“嗐!你别听他们胡扯。没文化,迷信,不是讲荤段子就是鬼故事,天天鬼扯,谁真见过鬼了?”
昌东说:“不是,你帮我问问,这段日子里,有没有人半夜起夜,见到过什么?”
灰八有点纳闷,但还是帮他问了,勺子敲敲碗边,向不远处蹲着的那一圈人吼:“哎,都听好了啊,你们晚上放夜尿,有见过什么真吓人的没?说正经的啊,谁编瞎话我撬他牙!”
“撬他牙”很有威慑力,那些人原本个个话唠,现在发言都不积极了——
“没,不过雅丹土台子,晚上都像鬼,怪吓人咧。”
“还有那个声音,干它爹!我晚上睡觉,都往耳眼里塞棉花。”
“我那晚上大号,有个东西往我脚背上一跳,日!这里居然有跳鼠……哎,那玩意儿能吃不?再小也是肉啊。”
……
居然真的都没有。
昌东沉吟着不再说话,倒是肥唐凑过来,他有几分小聪明:“东哥,你问这干嘛?难道你昨晚上,见着什么了?”
昌东答非所问:“今天走得快的话,中午能到镇上了。”
罗布泊镇被称为荒漠奇镇,2002年才建镇,面积五万多平方公里,比海南岛都大,但很长一段时间一个常驻人口都没有,建了三间铁皮房当镇政府,里头也是空无一人——这两年为了开发钾盐矿,终于建起了镇政府、派出所,还有公路养护站,除此之外,什么小超市、小饭馆,都开在东倒西歪的土胚房和简易棚棚里。
肥唐听不明白:“啊?”
昌东说:“我、你还有叶流西,其实都知道你想干嘛,也知道你干不成,后面的路更不好走,我给你指条道——罗布镇上有路直通哈密,跟柏油高速路也差不多,可以沿着公路回家了。你要是继续跟着,后头缺胳膊少腿,或者丢小命,可都是自己作的了,自己考虑一下。”
他拍拍肥唐的肩,起身去找叶流西。
肥唐心里凉飕飕的,煎饼都咽不下去了,粗略一算:小超市停工搭进去的房租钱,西安到那旗的旅费钱,还有租四驱车花的钱……
这都是成本,沉没成本,但收益呢?就是到罗布泊玩一趟,然后灰溜溜回家?
边上,有个男人正跟灰八低声咬耳朵:“劫道这事,咱以后还是少干,抢来的东西不值几个钱,想想也是,谁会拎钱箱子跑罗布啊,要我说,想发财,还得靠挖……上次我听说……”
他声音更小了,肥唐的耳朵几乎都要竖过去,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:“……那陪葬的毡毯……巴掌大的一块……叫价都八千……”
……
***
叶流西坐在车子副驾上,皱着眉头掀伤口处用胶带粘粘的纱布,可能是早上跑得太急,走路不小心,伤口明显收得不好,甚至有血往外浸。
忽然听到昌东的声音:“干什么?伤口包上了,每天打开看一看——你种花也每天把花种挖出来瞧一瞧?”
叶流西没理他,吃饭睡觉上厕所,真是哪都有他。
反正都浸血了,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她把包扎布整个儿撕扯下来:“到底什么时候能好?”
昌东手伸过去,托起她脚踝看。
跟昨天刚受伤时的情形差不多,好的是现在只是渗血,差的是她显然没当回事,伤口蒙了土尘浮沙。
昌东从她伤口往上,量了寸许,手背切过去:“就从这里截吧。”
叶流西说:“你想死是吧?”
昌东冷笑:“‘盐壳一口,不如挨刀’,你这种伤口,快的两三月,慢的半年才能愈合,头几天滴滴拉拉流血更是常事。你这么不重视,看来是想截肢——也对,你这样上册子的人,有点身体特征才好记,到时候你左拎刀,右拄拐,人家都不需要翻相册就能认出你。”
叶流西牙咬了又松,然后笑眯眯没事人样:“那帮忙包一下呗?”
“包完了,再让你掀着玩?”
叶流西赌咒发誓:“这次绝对不会了。”
昌东这才把折叠的帆布凳和急救箱拿出来,坐下了帮她重新处理伤口。
太阳渐渐高起,还没到晒到人不能忍的时候,伤口处有点痒,但不疼。
她自己当然也能包扎,但没有昌东专业和精细,他会捻细棉签的棉絮头,慢慢帮你把浮沙扫掉,这份耐心不是常人能有的,不过想想也不奇怪,一个纯手工的皮影人,得下三千多刀呢,他能安稳坐下来刻两年多,这一刀刀的,的确磨人的性子……
叶流西忽然想起什么:“待会……我们就直接出发吗?”
“是啊,中午到镇上。你可以洗个澡,据说镇政府大楼上开的宾馆通水。”
“就这么走了?”
昌东头也不抬:“不然呢?”
“昨晚上那事,就当没看见?”
昌东用消毒水把伤口处重新擦了一遍:“罗布泊怪事本来就多,难道我要一件件去追根究底?灰八他们不是说了吗,被子拉过头,睡一觉就过去了。”
他为孔央他们来的,目的地是龙城,只想继续往下走,路上的风景,再诡谲,他也不感兴趣。
“皮影人……跟你也没关系?”
“会刻皮影的人多了,是皮影就跟我有关系?”昌东这回多用了两根胶布固定,防它再松,“想我上心也行,再来找我一次,我就正眼看它。”
***
大概是知道营地条件简陋,灰八没留客,车开前,叶流西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他:“我这人,特别好面子,下次你遇到行里人,帮我打听一下,大家都是怎么说我的,我想听听。”
灰八满口答应,表示包在自己身上。
到罗布镇这段路相对好走,开了20来公里就到了红柳井水源地,这里的水是微咸水,但经过处理可以满足生活需求,打这里开始,有条输水管道通往湖区,盯死了管道,就不会迷路。
更妙之处在于,虽然地还是盐壳地,但有条推土机特意铲出来的路通往镇子,所以不到中午,车就进镇了。
作为湖区唯一可以给车加油、下馆子、购买给养的中转站,镇子虽然小,却颇为热闹,不少走纵横向穿越线的越野车停在街面上,哪怕最简陋的馆子里,都有人在吃饭——在这撞见业内熟人的几率,甚至还要超过在敦煌。
昌东把车开去了镇政府,楼上就是宾馆,他开了间房,不打算住,主要用来洗澡——毫不夸张,沙漠戈壁的沙子是无孔不入,所有电子设备他都套了塑料袋,隔天拿起来,还是能看到袋子里细细的沙,不知道怎么进去的。
更别说人了,真是身上、头发里、耳朵里,到处都是沙,偶尔吃点东西,嘴里都是沙味。
女士优先,叶流西先洗。
趁她洗澡的功夫,昌东带肥唐去了加油站,给车子补足油,回来的路上,停在一家日用百货店门口。
这店是板房,带地窖,方便储存蔬菜,连肉都有得卖,所以进出的客人不少,昌东进去买了爿排骨,又拣了两根山药。
没意外的话,今晚就会住进龙城,真正的无人之所不毛之地,如果在那能开荤喝顿热汤,实在是莫大的享受。
付钱的时候,他问肥唐:“怎么样,考虑好了吗?”
肥唐答得圆滑:“东哥,就算是来玩一趟,你也让我把地方逛全了再走啊,我听说,再往西还有楼兰啊、小河啊、太阳墓啊,我再跟着你的车走一段呗。”
答话的时候目光闪烁,表情有点不自然。
昌东看在眼里,也不多说,拎了袋子往外走,刚出门,就看到自己车前盖上坐了个人。
那人三十来岁年纪,高而精壮,脑后扎着辫子,上唇下颌都修剪了欧美型男式的胡子,整个人放荡不羁,手里握了个萝卜,正嘎嘣嘎嘣在嚼。
看到昌东出来,他眼前一亮。
☆、第②①章
昌东认识这人,也是业内的,叫孟今古,原本诨号“金属”,因为锰、金、钴都是金属,但由于他自命风流,男女关系错综复杂,“有色金属”这个绰号反而喊得更响,他知道了也不生气,反以为荣,放话说:男人不好色,那还叫男人吗。
跟昌东认识是在一次沙漠越野赛上,两人同时挑战“沙梁翻越”,这是沙漠行车的高技术活,简单来说,就是上沙梁时一路加油,近顶时收油,但不能刹车,等车身三分之二过了尖顶,车头往下栽时,再猛踩油门冲下坡。
这对玩家的心态、技巧、掌控力要求都极高,刹车猛了后劲不足,容易沙地陷车;车速过快了车就会从沙顶飞出去,跟飞跃黄河似的;还有人车头往下时把不准角度,车头倒栽进沙堆里,轮胎空转,如同栽了个萝卜。
孟今古那次就飞车了,外加断了条胳膊,但昌东几乎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,还刷新了速度记录。
这让他引为奇耻大辱,从此勤加训练,就想和昌东再赛时掰回一局。
谁知道等他把“沙梁翻越”玩得有模有样,再找到昌东,昌东一句话就把他打发了。
“收心了,不玩了。”
孟今古打听了一下,小道消息大概是孔央看过了赛场视频,红着眼圈跟昌东说了句:“谁也不敢说次次运气好,这次折了胳膊,下次呢,万一你撞到头,或者伤的是脊柱……”
昌东于是收手。
孟今古觉得女人真是麻烦,背后怼昌东说:“本来是个牛人,怎么有了女人,就成熊了呢。”
这算是两人之间的全部交集,谈不上太熟,更没熟到他能允许孟今古坐他的车前盖。
昌东皱了皱眉头,还没来得及说话,孟今古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,几步冲到跟前:“昌东,真是你啊,我在探险大**里看到消息,说你重新走线,我都不敢相信……两年了啊,其实事情也不能怪你,鹅头沙坡子我自己都住过好几回,天灾嘛,谁撞上谁玩完,哎,当初我还发帖帮你说过话呢……”
“有事?”
孟今古还真有事。
“想问问你,你既然是从玉门出的,那就是走横线——接下来,是不是要往上去?”
这事瞒不了人,罗布泊大是大,但安全的线路就那几条,同时间跑穿越的人,如果大方向相同,一路上会一再偶遇。
“是。”
孟今古松一口气:“我也是,能搭个伙吗?车多点,互相也有个照应。大**里昨晚刚出的警告,这两天那头天气不太好,沙尘暴说来就来,尤其大……”
他压低声音:“有在龙城扎营的哥们说,早上起来,看到营地旁边有狼脚印,还不止一行……所以大家都在想办法搭伙走,你没看镇上这么多车呢。”
孟今古说的不全是实话。
大**里传来的消息要严峻得多:据当地人说,好多年没有过这么差的天气了,搜星信号不好,也有可能是罗布泊磁场的影响,多个gps出现失误,有个五辆车组的车队,沙尘暴里走着走着,发现押后的两辆车都丢了,现在还没联系上……
**里一片感叹,都在怀念有“沙漠王”之称的赵子允,赵老还在世的时候,被称为罗布泊活地图——现代探险对电子设备的依赖实在是太高了,一旦设备失灵,人人都成了睁眼瞎……
这样的气氛里,难得有人为昌东说了句话:昌东对方向的敏感度,确实是这些年来最好的……这种天气还敢走、并且能走的人,除他没谁了。
末了**里出了公告:安全第一,行程没开始的话就取消,建议已经进罗布泊的车队,要么从南线返回,要么就地找避风港,客户不理解的话,尽量劝说,挣钱虽然重要,命更珍贵,谁都不想在罗布泊失踪名单上添一笔吧?
孟今古有苦难言,他这趟带的,是个杂志外拍的小团队,一共六个人,总监叫,为人极其挑剔,带了个艺术家气质浓厚的摄影师、一个跑腿小弟,一个兼管服装的化妆师,还有两个盘正条顺的平面模特,说要出一辑主题是“楼兰公主”的大片。
大概背后有金主捧,不怕花钱,所以这一趟给孟今古开出的酬金极其丰厚,合约里讲明:我们不要去那些是游客就能拍个到此一游照的地方,我们就是要去那些别人都没去过的地方,出让人惊掉下巴的大片。
孟今古满口答应。
签约的时候有疑虑:“听说那里天气不是很好啊……”
孟今古心里有数,这个时候的罗布泊,是一年中天气最好最平顺的时候,为了拔高自己,同时不让合约黄掉,他故意夸大艰难险阻:“万一遇到这种情况,别人是肯定走不了了,但找我就对了,你放心,大风沙里出的照片,那绝了,特效都做不出。”
想想也是,当即签了字。
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,罗布泊变起脸来,也是让人防不胜防,孟今古入行以来,没遇过这么糟的天气,他尝试着去和沟通。
说:“你不是说遇到什么状况,你都能走吗?”
“但是风沙有点大……”
“大风沙里出的照片,不是效果绝了吗?”
最狠的是把合约复印件扔到他面前,提醒他看违约条款:“不进去也行,双倍赔付,我们说好了的。”
孟今古一狠心,答应继续走,不就是刮大风嘛,刮起来又不会没完没了,指不定刮累了,风也停了呢。
不过为了心理安慰,他决定多买两斤萝卜压阵,真是老天开眼,居然在街面上见着昌东的车了。
昌东听完了,沉吟了一下,问他:“那你会去拜祭余公吗?楼兰去不去?小河呢?还有太阳墓?”
孟今古觉得有门,马上点头:“去,去,一个点我们都不会漏。”
昌东点头:“那挺好。”
孟今古喜形于色——
“可惜我不去,我往上,是走白龙堆,没法顺路,不过我这个朋友想去,”昌东把肥唐推过来,“你们可以搭个伙,互相照应一下。”
***
回到宾馆,叶流西刚洗完,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整理行李,看到只昌东一个人回来,有点奇怪:“肥唐呢?”
昌东翻理洗澡要用的东西,顺便跟她说了一下。
叶流西有点不忍心:“你就这么把肥唐给扔了?”
那个小瘦猴儿,一路西来,出钱出力,有心贪她的兽首玛瑙,摸都没摸上两下,整一个吃力不讨好,让人唏嘘。
昌东说:“什么叫扔了?孟今古想多拼点车有个照应,我就把肥唐推荐给他;肥唐想逛景点,我就把他推荐给孟今古。两个人求仁得仁,不是很好吗?”
他进洗手间,里头新浴的半温味道不散,沐浴露的香味之间,总觉得萦绕女子身上的气息,昌东忽然觉得尴尬,想退出去,反显得不磊落……
犹豫了一下,才把门关上。
***
昌东给肥唐指的那条明道,说是镇上有路直通哈密,指的就是哈罗公路。
这路有一半的里程是就地取材,拿盐土压平了堆积成的,车速倒还凑合,但怕水,有的路段特脆弱,一泡尿都能泚出个洼坑来。
业内常讲的“龙城雅丹”,是个大概念,严格意义上说,以哈罗公路为分界,左边是龙城,右边是白龙堆。龙城因为靠近楼兰、余公幕、土垠,造访的人相对多些,车辙子都能轧出路来。
白龙堆则更偏、更凶险,也更苍凉,古籍上提到这里,都说是鬼怪出没之地——很多过哈罗公路的人能轻易拍到白龙堆的照片,但那其实都是在边缘,进入中心腹地的人寥寥无几。
从孔央的那张照片判断,昌东更倾向于白龙堆才是目的地。
路上,他给叶流西打预防针:“那里风力很大,说‘雅丹**’是小看它了,完全是个雅丹城,听说不好扎营,我也没住过,据说是比龙城可怕多了,你要有个心理准备。”
叶流西说:“早知道,把那个孟什么还有肥唐都带上呗,人多,好歹壮个胆。”
昌东看了她一眼:“我们要做的事,虽然大家没说开,但心里都清楚不是什么好事——真好意思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拽上?”
叶流西说:“你怎么想的我不知道,反正我好意思。”
***
日暮时分,车子缓缓驶入白龙堆腹地,昌东沿路都插下旗标,以免找不到出来的路——风还没起,四周安静到死寂。
这里的土台,有的覆盖盐碱土层,有的直接披着晶盐,还有些成分是白膏泥,土台高大,蜿蜒曲伸,每一道少说也有百米之长,真像是蜷伏着的巨大龙身。
照例,昌东把车在一处背风的大土台前停下,这土台有十来米高,像一堵结实而又厚重的墙。
叶流西带着望远镜,爬到高处看了会风景,整个白龙堆在暗下去的暮色里泛森白的冷光,天空连鸟都没飞过一只。
而触目所及,土台的形状虽然怪异,但并没有任何一座上嵌了人。
也许是进得还不够深?
昌东试图扎营,但这里的盐碱地层太硬,帐篷的地钉打不进去,他试了两次放弃,抬头招呼叶流西:“下来吧,晚上要睡车里了……先做饭。”
叶流西应了一声,转身朝土台下走,走了两步,忽然察觉到什么,蓦地回头。
地上一行滴滴拉拉的血迹,一直延伸到她脚边。
她蹲下身,掀开裤筒去看,果然又渗血了。
叶流西皱了皱眉头,她上来的时候已经很小心了,几乎没有用到伤的这只脚,居然还是流血了。
她瞄了一眼土台下的昌东:他正捡拾地上的土石块,试图搭出一个简易的火台。
算了,不跟他说了,否则他又要怪她有脚伤还爬上爬下……待会自己处理一下好了。
她小心地爬下土台。
暮色更重了,光亮完全隐没下去的时候,那些被土台洇干的血迹,忽然滋滋翻沸了两声。
gogo
2017-09-30 15:35:30 发表
编辑
【皮影棺】
22、第②②章
叶流西头一次拿矿泉水煮排骨汤。
昌东从附近捡了几截枯断的胡杨木当柴火,借叶流西的刀劈短劈细,汤煮沸很容易,肉要煮烂却很难——反正这种地方信号全无,也没别的消遣,两个人分坐左右守着锅,给火台里添柴。
怕中途起风,昌东在火台前围了挡风板,想火大,就多加两根柴,想火小,就撤两根,水很快翻沸,带出肉香,小锅盖被蒸汽拱推得支棱响。
昌东尤其喜欢这声音,有一种急不可耐又进退无门的感觉。
叶流西专心加柴,有一句没一搭地跟昌东说话。
“你说今天晚上,还会有皮影人出现吗?”
昌东回答:“有也不稀奇啊。”
他的女朋友被嵌在未知的黄土垄台里,而她是从吊着的绳套里醒过来的,遇到再多怪事好像都合情合理。
“如果这一趟根本找不到孔央怎么办?”
“两年了,有心理准备。只不过人死了,不把她安葬,总觉得事情没做完,”昌东掀开锅盖,拿勺子撇去脏沫,“你呢,这趟如果没收获,可就又回到原点了。”
叶流西冷笑:“我又不着急,急的是害我的人。”
“为什么说有人害你?”
叶流西掰折手里的木段,一截截往火里扔,跟抛着玩似的:“难道我会自己跑去上吊?我这种人会去寻死?当然是有人把我吊上去的。”
“我那时候昏迷,想杀我多容易,一刀就行,不杀,就是想让我活着。”
“也可以让我活得一无所知,清场就行,偏偏留下个包,包里放一些让人起疑的东西,明摆着想让我去找——你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一年多以前的事,现在才追查吗?我故意的,不紧不慢打闲工,我就想看看,对方会不会先沉不住气。”
她吁了口气。
对方一点端倪都没露,真他妈千年王八万年龟的性子。
“通过孔央的照片知道山茶事件,然后找到你,现在又到了这,难道不是一步一步,往人设定好的圈套里走吗?”她耸耸肩,“所以我说,如果真的一无所获,急的也不是我,应该是背后的人。他把我当蠢鸡,当然会不断往我面前撒米作饵,我先吃着呗。”
“如果走到最后,发现结局很凶险呢?”
叶流西揭开锅盖,麻利地给山药去皮,然后直接块块砍落进锅:“凶险就凶险呗,都死过一次了,现在是拿借来的命看风景……你不也一样吗?”
昌东不说话了,细细一想,觉得自己还没她透彻洒脱,但这洒脱里有蹊跷:什么样的环境,会生出她这样的性格呢?
起风了,这里的风一惯起得怪,当地人叫“风头”,大风凭空冒头,肆虐一阵再缩脖子回去。
叶流西抓紧时间舀汤:“吃吧,别一会锅被风刮走了。山药生吃都行,死不了人……”
昌东接过塑料汤碗,吹了吹,正要低头去喝,忽然又放下。
他俯下身去双手撑地,耳朵贴地听了会,然后站起来掸了掸手,向来路走了几步。
有车来了。
***
这声响,来得还不止一辆。
先到的是车灯光,大老远打过来闪人的眼,昌东避到一边,光近的时候,音乐声也近,歌手撕扯着嗓子吼“你到底爱不爱我”,用力太猛,昌东都替他累。
头车到近前,驾驶座上的人揿下车窗,语气不无挑衅:“呦,昌东,这么巧啊,又见面了。”
孟今古。
后头跟着的那两辆不用说了,估计是外拍队的人,昌东一声不吭地退回去。
他选的地方位置好,土台合围,能最大限度避风,孟今古他们显然也看中了,三辆车开过来,就停在不远处,大声嚷嚷着下车扎营。
什么总监、模特、摄影师,都是干力气活指望不上的,孟今古一力承担,抱着折叠帐篷经过时,忽然看到叶流西,眼前一亮:“呦,有美女啊。”
他把东西都腾到左臂里搂着,右手在裤子边擦了擦,然后伸过来:“跑这条线的,都是朋友。认识一下吧,我叫孟今古,叫我金属就行。”
叶流西一向对自来熟的人没什么好感,她双手捧着塑料汤碗,不冷不热答:“我没手。”
孟今古声音低沉:“没手,真的是个挺独特的名字。”
叶流西仰头喝了口汤,盯着孟今古看了会,腮帮子一鼓,头一偏,吐了块汤骨头出来。
再不知情识趣就有点蠢了,孟今古讪讪的:“美女真是……挺有个性的。”
他抱着帐篷走了。
叶流西抬头看过来的昌东:“怎么回事啊?”
昌东在她身边坐下,端起自己的汤碗喝了一口:“车辙印,还有我插的旗标……跟过来的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都过来了,难道赶人走吗?白龙堆又不是我造的……”
话到一半,他怔了一下,再次转头。
又有车来了。
***
这辆好认,隔大老远就看到小海盗旗在微弱的标杆灯光里迎沙飞舞。
昌东倒不惊讶,有孟今古当然会有肥唐,毕竟白天是他把两人硬凑成堆的,这么快就散伙的话说不过去。
肥唐没好意思跟昌东打招呼,车子直直开过他和叶流西身边,但也没跟孟今古抱团,停在稍远些的地方。
叶流西觉得肥唐孤零零的:“要么把他收回来吧,跟着孟今古遭嫌,跟着我们也遭嫌,那不如跟着我们,一客不烦二主……”
她忽然住了口。
渐大的风里,又传来车声。
靠,今天是白龙堆赶集吗?
她想起身去看,昌东说了句:“别看了,明早有煎饼吃了。”
***
第三拨的头车是辆陆风X9,后面跟三辆车,除了前一晚参与劫道的那两辆外,还多了辆拉给养的皮卡。
又见灰八。
一时间,偌大空地,三拨人,二十多口,罗布泊镇的人口密度0.13,人迹罕至的白龙堆,瞬间创下了密度新高。
灰八一下车就过来跟叶流西打招呼,没等她问,他已经巴拉巴拉把话说完了:“做那事也没大赚头,我们临时决定今年提早撤……可巧,路上遇到你们小兄弟了,就一起搭伴走……”
估计是早把话编好了。
这地扎不了营,孟今古那头也做出了上车睡的决定,灰八的人却更有因地制宜的变通智慧:他们把车围在四边,中间搭大帐,帐篷的立杆都拴在车身上,反而更结实。
搭完了,电灯拉起来,没过多久,又是一片吆五喝六的斗牌声。
晚上十点多,风开始转野,所有人进帐的进帐,上车的上车——白龙堆魔鬼城名不虚传,风声凄厉,无孔不入,哪怕是缩在这样避风的地方,车窗都被撼得嗡嗡作响。
昌东一直留意灰八那边大帐的动静,终于看到畏缩了一晚上的肥唐攥着裤带出来,急急往不远处的土台背后跑。
他马上下车跟了过去。
***
肥唐的尿撒得艰难,大风推得他立不定脚,沙粒子直往人脸上打。
他速战速决,放完尿小跑着往帐篷跑,刚转过拐角,被人迎面摁住脑门,一路硬推回来。
肥唐说:“别……别……哎……东哥……”
脚下没跟上,仰跌下去,地块坚硬,这一跤摔得生疼,肥唐也不是没脾气的,坐在地上越想越恼火:“干什么啊你,两句话不说就上手,什么人啊。”
昌东蹲下来:“你知不知道灰八是干什么的?”
肥唐梗着脖子没吭气。
昌东冷笑:“如果不是因为大家认识一场,你跟他烂一堆我都不会管——肥唐,路是自己选的,灰八身上背了案子,迟早玩完,你要想跟他一块淹死,那你继续。”
说完起身就走,才刚走了两步,肥唐忽然撒泼了。
“我干什么了我,啊?我干什么了我?”
收音带了点哭腔,昌东心里一软,迈不了步子了。
“你跟西姐两个就是人精,知道我贪东西,就不说,一路看我作妖,我真偷了吗,啊?我就是想想,又没付诸行动,想想也犯罪?你看女人性感照片,没想过把她睡了?想想就成**犯了?”
昌东说:“你有事说事,别扯我……”
肥唐越说越憋屈:“什么叫我跟灰八混在一起,你没吃过他煎饼,没睡过他帐篷?怎么我跟他有点关系就成了迟早玩完了?鲁迅先生说,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,来揣测中国人的——我跟你说,鲁迅先生说的就是你这种人,思想阴暗,自以为是!”
昌东:“……”
“我干什么了,”肥唐抹了把鼻涕,“我就是跟灰八交换了个号码,跟他说我是做古玩的,以后他要有硬货,可以联系我,然后我一听说你要来白龙堆……”
白龙堆是公认的古丝绸之路最危险诡谲的路段,据说曾是古战场,死人无数,但同时也是最容易发现古文物的地方,什么开元通宝、布帛残片、帽盔古剑,那都是随便捡捡。
“反正灰八也拔营了,跟我们一个方向,我就想着,有人带路,不如多叫点人捡,要是捡到个七七八八的,不比劫道强?谁知道你比人贩子还狠……”
越说越气,整个人往地上一躺,一副豁出去了的模样:“当街就把我转手了,有没有考虑过人家的自尊?你没看你当时那表情,就跟我是鼻涕似的,恨不得马上甩出去……现在还跑来教训人,就你聪明,就你牛,就你一身正气……”
他拿手捶地,痛心疾首,只恨没人围观,不能在多点人面前拆穿昌东的真面目。
昌东说:“……行了,你起来吧。”
肥唐不起:“我告诉你,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个说法,我就……”
话音未落,整个人突然像一发贴地的喷气式炮弹,呼啦一下子,滑出去十几米远,然后停在远处,一动不动。
☆、第②③章
这一下猝不及防,昌东懵了有一两秒。
他谨慎地朝肥唐的方向走了几步:“肥唐?”
顿了顿,肥唐终于有动静了,他抖抖索索从地上爬起来,牙齿打战的声音隔这么大老远都能听到。
和昌东对视了几秒之后,他的鼻翼剧烈地扩张收缩,再然后,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:“东哥,有鬼,有鬼啊……”
***
昌东一路半拖半拽,把半瘫的肥唐拖回营地,肥唐吓得有点神志不清,一时哭一时笑,中途还拼命往昌东身上爬,干嚎说:“不能挨地,脚不能挨地啊……”
这阵仗,几乎所有人都被惊动了。
灰八他们莫名其妙地把肥唐迎进大帐,昌东嫌他沉,刚进帐就把他扔到地上——肥唐不敢挨着地,手脚并用,浑身哆嗦着爬到毡子上坐着,腿不敢伸长,拼命往身边盘,鼻涕眼泪糊了一脸。
抬眼看,周围好多人啊,叶流西进来了,孟今古和那个Simon也凑过来看热闹,至于灰八手下的人,早把他围了个密实,七嘴八舌问他:“出什么事了啊?”
有人就好,这让他有安全感。
昌东在他面前蹲下来,竖起食指,说:“看我手指。”
肥唐盯着看,昌东手指晃到东,他就看到东,晃到西,他就看到西。
这么反复几次之后,昌东说:“挺好,没傻。”
说完递给他一张纸巾,肥唐接过来,狠狠擤鼻涕,边上有人递上热水,他咕噜喝完,胸腔处终于热起来——这热向冷冰冰的四肢发散。
昌东说:“现在我问你话,别多想,照实答。刚刚你躺在地上,正说着话,忽然滑出去十多米远,是你自己滑的吗?”
围着的人有听明白的,脸上微微诧异,也有没听明白的,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说:这地滑吗,我没觉得啊。
肥唐拼命摇头。
“那是被推的,还是拽的?”
肥唐声音打颤:“拽,拽的。”
“看清谁拽的了吗?”
肥唐声调都变了:“没,没有,当时那里就我们两个,周围没别人。”
四周逐渐安静下来,再迟钝的人都能听出事情不大对,灰八小声嘀咕了句:“见鬼了。”
昌东继续往下问:“感觉是什么东西拽的?手吗?”
事情发生得太快,肥唐说不清楚。
“拽的哪?”
肥唐咽了口唾沫,伸手指自己的右脚。
昌东低头去看,又把他裤脚掀开,周围有人倒吸凉气:他脚踝上,确实有一道勒痕。
经过这番对答,肥唐缓过来了些,终于能说句全头全尾的话了:“东哥,这地方邪乎得很,能不能别住了,咱们赶紧开车走吧,啊?”
说完,求助似地看周围的人,想博个响应。
灰八有点怀疑:“是不是真的啊?”
他在罗布泊待的时日不算少,邪门事儿听了不少,但那确实都是故事——这肥唐嘴上没毛,咋咋呼呼,总觉得他话里估计夸张的成分多。
昌东说:“这样,我建议大家……”
他站起身,面向众人:“白龙堆这个地方,的确不适合扎营,这两天天气持续不好,又出了这么奇怪的事——我觉得,宁可信其有吧,百公里外有个盐田县城,可以住人,大家辛苦一点,多开个两小时路,睡到宾馆里不好吗?”
没有预想中的响应。
灰八头一个就嫌麻烦:“这太麻烦了吧,刚安顿下来,这一拔营一收拾又要一两个小时,黑咕隆咚的风沙天,平时两小时的路,要开四小时不止,到了盐田,天都快亮了,还折腾个人仰马翻,照我说,管它娘的,先将就一夜吧。”
他的手下也纷纷附和:
——哪那么邪乎,真有鬼,早把你弄死了,还拽着你玩?
——莫睁眼,被子拉过头,睡一觉就过去了嘛……
——大不了放夜尿别出门,往矿泉水瓶里尿呗……
看来是说不动灰八,昌东看向孟今古。
孟今古冷笑:“别,我先问你,让我们去盐田,你去吗?”
昌东一时语塞。
“你不去,让我们去,这有点那什么吧?再说了,现场就你们两,没第三个人看到……”
他摁掰过肥唐的肩膀:衣服后幅确实蹭磨得厉害。
“……发生了什么,还不是随你说?谁知道是不是你把他拖了十几米,然后回来唬人?”
昌东说:“我是真的觉得这里不太对……”
孟今古鼻子里嗤一声:“照我看,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吧,怕淹死也不能不喝水啊。带线想平安,靠的是经验阅历,不是靠感觉,你觉得不对……你直觉要是准,当年山茶也不会……”
蓦地刹住,觉得揭人过往太没品。
于是自己找台阶下,回头招呼Simon:“老板,咱回去休息吧,明天还拍时尚大片呢。”
……
***
一时冷场,时间也不早了,灰八催大家赶紧把铺位收拾出来,昌东只得叮嘱肥唐捱过今晚再说:这大帐人多,你就往人**最中间挤,真出什么事,也是别人先遭殃。
交代完了,掀开帐门出来,忽然听到叶流西说话:“可怜哪,好心没好报,苦口婆心说那么多,没一个人听。”
昌东转头,看到她正倚在门边,受伤的那只脚虚搭在另一只脚背上,眼梢微吊,似笑还嗔的,怕是故意守在这看他笑话的。
“我是没能劝走他们,你有更好的办法?”
“关我什么事?又不是我请他们来的。”
今晚上,好像人人都牙尖嘴利,就他嘴笨。
昌东转回正题:“带上手电,去肥唐出事的地儿看看吧。”
***
手电光里,一道十来米长的拖拽痕迹,笔直。
除此之外,别无异样。
那股拽力一定大且突然,否则肥唐会不断在地上挣扎,痕迹扭曲如有了身孕还要拼命挪爬的虫子。
叶流西蹲下身子,伸手在地面上叩了叩。
地块坚实,不管是什么怪东西,一定不是从地下出来的。
她抬头看昌东:“你怎么看?先说好,别什么事都往鬼身上推,它要真有那能耐,早统治地球了。”
昌东用手电把周围照了一圈:“肥唐脚上的勒痕,粗细来看,像绳子,但绳子不会自发做这事。”
叶流西想了想:“如果是蛇呢?”
昌东沉吟了一下:“罗布泊有蝮蛇,但是又细又短,肥唐再瘦,也是百十斤的分量,蛇没这个力量把人拖那么远。”
那就是没头绪咯?叶流西把手电的揿钮推上又关,看光柱起了复灭,反复几次之后,忽然冒出个念头:“那这样……”
她走开几步,站到空地中央,两腿和双臂都张开,整个人像瘦且变形的“大”字,头一仰,头发在风里乱扬:“管它什么东西,能找上肥唐,也能找上我,如果它也来拽我一下,我大概就知道是什么了。”
风那么大,推得她身子站立不定,昌东让她设想得头皮发麻,紧走几步拽住她胳膊:“别胡闹,上次它是停下来了,所以肥唐没事,万一这次不停呢,白龙堆这么大,谁知道会把你拽到哪去?”
叶流西说:“那这样。”
她站到昌东对面,想了想又往前迈了一步,和他隔了约莫半步远:“你身体反应速度怎么样?如果这个距离,我突然间飞出去,你能迅速抱住我吗?”
昌东点头:“能。”
“我也能。我们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,它可能相中你,也可能相中我,那这样好了,我们不要落单,如果你中招,我会抓紧你,如果我中招,你也要抓住我——这样就不存在谁找谁的问题了,石头砸下来,咱们各顶一半,怎么样?”
昌东说:“你这个人,玩得太疯了,你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吗?”
他恐怖片没少看,想象力也还算丰富,总结经验是人要想活命,胆子还是小一点好。
就比如现在,肥唐一定比他们安全。
叶流西说:“怕啊?怕就站一边。”
“站一边了,谁抓住你啊。”
叶流西笑起来,伸手想理头发,刚理完又全乱了。
风好大,刮得人睁不开眼,昌东低下头,伸手压住帽檐,怕它飞了。
***
两个人,就这样在深夜的大风里面对面站着,开始时还不觉得,站久了就觉得有些不自在,离这么近,互相都没法无视,但又没什么可聊的话题。
又一阵大风狂卷而过时,叶流西吸了吸鼻子。
昌东问她:“冷吗?”
“冷。”
冷也没办法,他穿的也不多,尽量帮她挡风了,但这里八面来风。
过了会,叶流西又开口。
“早知道,我们应该穿得厚点。”
昌东说:“也是。”
但谁也没回去穿外套,穿了再来,显得蠢。
……
又过了会,昌东抬腕看表,表盘是夜光的,已经12点过几分了。
叶流西盯着表盘看:“感觉今晚好像不会再出事了。”
昌东说:“我也觉得。”
谁也不提先走的话:走了,一无所获,这一晚白冻几个小时,显得蠢。
……
再一次看表,12点过半。
营地里,大概早就睡得呼哈一地了。
叶流西说:“其实有时候,你越怕的事越会发生,越盼的,反而不会发生。”
昌东说:“没错,这叫墨菲定律。”
……
快一点的时候,两个人回到车里。
身子差不多都冻得麻木了,车门关上,反而瑟瑟发抖。
昌东给叶流西递了感冒药,叶流西帮他拧开了送药的矿泉水。
两人都没提挨冻的事。
☆、第②④章
大概是因为前一晚作的,两人都睡得死沉,直到被外头沸反盈天的吵架声吵醒。
昌东一起身,就觉得有点鼻塞,吸了两次鼻子之后,无意间看到后座的叶流西,她正拿夹子抓拢头发,做洗漱前的准备,且表情复杂地看着他。
昌东说:“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。”
她动作利索,牙膏挤上牙刷头,纸杯里倒了点矿泉水下车刷牙,一条腿都挨地了,身子又探回来,心里有话,不吐不快。
“昌东,你这体格不行啊……看着精壮,外强中干……你晚上可以跑个步,或者做做俯卧撑。”
昌东:“……我谢谢你啊。”
“不客气……你跟我相处久了就知道,我这人心好。”
昌东看周围,想找点能砸过去的东西,门已经关上了。
***
一夜肆虐,风头小了很多,但还没有全然偃息,能见度不算高,半空像蒙了土黄的雾——也幸亏这里气候干燥,要是湿热,脏东西沾在汗里,发粘发痒,又不能洗澡,那才是要了人命。
叶流西一边刷牙,一边听人吵架。
是孟今古那头一个模特跟灰八这边的人在吵,两边都有人或拉架或帮腔,女人的声音既韧又细,在一**男人嗓音里穿透力极强,口头禅是:“我乔美娜……”
刷着刷着,叶流西听明白了:乔美娜和两个女同伴睡一辆车,早上被惊醒,居然看到个猥琐的男人探身进来,而且拉掉了自己身上的毯子!
乔美娜气疯了,她穿的低胸睡衣,沟都被人看了!还不知道有没有被摸,更何况对方还长那么挫。
叶流西哗啦漱了口,然后过去。
真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,有男女的地方就有颜色:桃色和黄色。
到的时候战况升级,乔美娜伸手想抓那个男人的脸,那男人一躲,被乔美娜揪住衣领往上薅,内衬的衣服从头上脱出了大半,脸都埋在衣服里——乍看上去,像男人没头,只从衣服深处传出怒吼声:“干你娘,老子看得上你这种货色?”
孟今古有点束手无策,想拉架,架不住乔美娜气势汹汹,Simon也不知道站哪边的:“放手放手,好好讲道理……”
灰八手下则是看热闹和撺掇的居多:“又没怎么着,还上脸了,这种模特,都不知道跟有钱人睡过多少回了……”
乔美娜怒目圆睁:“谁,谁他妈嘴里放屁?
混乱中,叶流西说了句:“我要是你啊,就不会吵这个架。”
两拨人都转头看她,乔美娜气势不减:“你什么意思?”
叶流西说:“这不明摆着吗,吵架、打架、玩命,都要拼个实力。论人数,你们才几个?能打的也就他吧……”
她示意了一下孟今古。
“再看看人家那头多少人,你们带的是相机、镜头、反光板,人家是铁锨、镐头、斧头——你现在声音能飚那么高,是他们让你飚,万一他们发狠,让你们失个踪也行啊……”
乔美娜说:“我乔美娜怕过谁啊,信不信我报警……”
叶流西冷笑:“可以啊,去看看手机有没有信号,再算算警察几天能找到这。”
她转身往灰八的营地走,身后传来灰八手下的哄笑声,而乔美娜那头,再没声音了。
***
这边的营地正起大锅,今天没煮粥,换烧土豆粉丝汤。
灰八迎上来,笑得有几分狡猾:“豁牙个没出息的,吵半天了,听得我头疼,心说再不行,给他们点颜色看——还是西姐厉害,三两句话打发了……西姐,早饭没吃呢吧,我这边好了,给送两份过去?”
叶流西说:“行啊,让豁牙送。”
她溜达着,又回到昌东车边。
昌东已经洗漱完了,正凭着印象,在册子上画白龙堆的地形图,计算今天能扫哪个区域,听见动静,眼皮都没抬:“维和大使回来了?”
叶流西没理他,拖了张折叠帆布椅出来,舒服地躺进去。
过了会,豁牙拿板子托了两份餐过来,叶流西这才看清他面目:之前劫道时,给昌东点火的那个。
豁牙不知道是叶流西指名让他送的,还以为就跑个腿,板子放下了,转身就想走。
叶流西说:“等会。”
她端起汤碗,低头慢慢吹凉,好整以暇问他:“早上怎么回事啊?色打眼了?”
一说到这事,豁牙就来气:“真没!那女人,奶还没我婆娘大,我看得上她?”
昌东皱了皱眉头,觉得这人说话粗鄙。
豁牙的说法里,他是早上出去大号,回来的时候从孟今古他们的营地抄近路,忽然看到有辆车的车门开着。
“时间早嘞,都没人起,我就好奇,过去看——昨晚上听说有模特,大家都想看怎么个漂亮法。”
他鼻子里嗤一声:“不就那样儿吗,小鼻子小眼,身上没肉,屁股又小,这样的女人不能生,送我我都不要……”
叶流西说:“说正事。”
“奇嘞,一车的人还在睡,那个女人靠车门,毯子都挂到车下头去了,我就伸脖子看了一眼,结果她忽然醒了,好家伙,凶起来吓死人……”
“真话?”
豁牙梗起脖子,拍了拍胸口:“我要说谎,叫我让车给碾了!要不是八爷说这两天要消停,我早把她嘴撕了……”
他骂骂咧咧地走了,走到中途,迎面走来肥唐,神情委顿,那孬样子,豁牙一看就来气:“挺胸抬头,别走路像个娘们!”
肥唐像个充不进气的耷皮气球,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,脑袋又垂了下去。
他一路瑟缩着走到昌东身边,求他:“东哥,咱们今天能不能走啊?”
叶流西懒得看肥唐那黏糯劲儿,几口把汤喝完,过去找乔美娜。
***
Simon这头也在吃早饭,边吃边讨论今天的拍摄计划,几个人看到叶流西都挺客气,觉得早上多亏她提醒——事后想想都后怕,那什么灰八一伙,凶神恶煞的,都不知道干嘛的呢。
叶流西把乔美娜叫到边上问了点事。
乔美娜不发脾气时,倒还挺通情达理,她比叶流西略矮了点,长得蛮好看,但模特这行比较拼辨识度,这种柳眉杏眼轻薄唇的长相,想在一众美女里出头,挺难。
她说起话来,条理挺分明:“是没把车门锁死……昨晚金属哥提醒过,但我们三个女的,车上一聊一闹,就给忘了……晚上没人起夜……早上迷迷糊糊的,总觉得有人,再加上凉飕飕的,一睁眼可把我吓坏了……”
叶流西说:“行,明白了,你忙吧。”
如果豁牙没撒谎,乔美娜也没编,那事情就蹊跷了:谁开的车门呢?真有人想偷腥,也得手脚干净,不能放任车门大开吧?
往回走了两步,忽然心中一动:车门既然没锁死,外头施个力就能拉开,这开车门的,跟昨晚拽肥唐的,会是一个东西吗?
直觉很像,有共同点,而且都没伤人。
正琢磨着,Simon高谈阔论的声音传来:
“……哪怕给我们一个柠檬,我们也要榨汁,不错,今天天气是不好,但我们要有发散性的思维,你们看这黄沙蒙蒙的,有没有末日的感觉?今天就拍一辑末日楼兰,楼兰人民面对末日时,那种空旷、凄凉、无助的感觉,都要在照片里展现出来……”
昌东过来找叶流西,叶流西随口问他:“肥唐找你有事?”
“他吓破胆子了,想让我带他走,我走不开,给他画了详细的地图——他只要循着我昨天的车辙印和旗标出去,顺着哈罗公路一直走,就没事了。”
叶流西嗯了一声,一心二用,还在听Simon的侃侃而谈。
“化妆师要注意,今天模特的妆一定要重、要浓烈,这还不够,道具设置要有一种强反差冲击力,让人完全想象不到,比如……”
昌东说:“我是想问你,我今天会开车出去,按片区搜找,你是跟我一起,还是留……”
叶流西想听那个让人“完全想象不到”的下文,她竖起食指,示意昌东先别说话。
“比如,刚刚说的,场景设置好了,模特妆也上好了,她眼神冷峻,这个时候,你们一般会想到什么道具?别尽拿个枪啊、刀啊,那都太俗了,我抛砖引玉一下……”
“她可不可以拿一个鸭脖子,像拿一瓶充满了诱惑的香水?对,这就是亮点!”
叶流西觉得自己跟时尚无缘了——
“现在的时尚圈,流行强反差,什么叫强反差?一个冷艳、高贵的美女,出现在绝不该出现的地方,比如肮脏的巷子、挖煤的矿坑,做着不该她做的事,比如扫街、铲煤……无限留白,牵引出观者无穷的想象,这就是天生的时尚!”
叶流西顿悟:“这说的不就是我吗?他们还费这心思跑来拍照片,我整个人生都是时尚,随便截一张,都是大片……”
昌东:“……憋尿也算?”
叶流西半天没说话,想反击得体面漂亮,一时没找到词。
顿了顿说:“昌东,你知道你将来怎么死吗?”
“不知道,你还会看这个?手相?”
“对,手相,手拿过来。”
昌东打量了她一眼,确信她没带刀,不会手一伸过去就挨剁。
他伸手。
叶流西托起来,低头去看。
他手掌宽大,指节修长,掌心温热,有薄茧,摸上去略粗粝,食指上指节处也有,大概是总拿刻刀磨的。
难得的是干净。
昌东垂眼,她头低得有点过,脑后覆着的头发旁拂开,露出一小节白皙的脖颈,曲线好看极了,一路延进衣服里。
颈后靠发缘处,有细软的短碎发,柔褐色,和边上的黑发完全不同,小时候大人说,女孩儿头发颜色这么浅的,都叫黄毛丫头……
叶流西一抬头:“被我弄死的。”
意料之中,昌东问:“有什么化解的法子吗?”
“有,每周请我吃三次保命饭,桌上荤菜不能少于三个,每个月交保命钱给我,见我面就鞠躬,逢年过节磕头,不磕响不行……”
昌东抽回手:“那早点弄死我吧,反正活着也是受罪。”
他把她撂在当地。
叶流西鼻子里哼一声,原地站了会,百无聊赖看周围——
Simon他们在往车下搬摄影器具,“末日楼兰”的大片大概要上演了。
灰八把手下分成四组,每组两三个人,正大声训话:“四个方向,路上作记号,别摸错了回不来,眼要毒,看见什么都别放过,想发财就要胆肥,别像有些人……”
说到这,他嫌弃似的回头去看。
肥唐的车,正慢慢驶离这个大营地。
gogo
2017-09-30 15:36:19 发表
编辑
25、第②⑤章
灰八的人早走得不见影了,除了铁锨镐头,每组都带了麻袋,怕不是以为有多少金银财宝等他们捡呢。
Simon那边也器材就位,光反光板就用了两块,两个模特的妆浓得看不出五官,叶流西已经分不出哪个是乔美娜了——孟今古还睁眼说瞎话,拍马屁说:“太漂亮了。”
有个模特娇嗔,回:“你这人坏死了。”
看来有色金属会再添光泽。
昌东检修完车子,把工具包扔进后车厢,随手拉下厢门,招呼叶流西:“可以上车了,我们……”
叶流西忽然叹气。
顺着她的目光,昌东看到:肥唐的车又回来了——在远处歪斜着急刹停住,人几乎是从车门里扑跌出来的,踉踉跄跄朝这头跑。
昌东站到叶流西身边,有点奇怪肥唐怎么连走个回头路都会出状况。
叶流西说:“想撇撇不掉,这都第几次了?我跟你说,三次撇不掉,那就是一辈子都撇不掉了,你还是试试能不能爱上他吧。”
说话间,肥唐已经到了面前,脸色苍白,嘴唇都是青的:“东,东哥……我找不到路,旗……旗标都没了。”
昌东猜到了:“昨晚风那么大,可能是被风拔了。”
肥唐嘴唇嗫嚅着:“不,不止,车辙子……车辙子也好怪。”
***
肥唐记得清楚,昨晚进来时,虽然也弯弯折折,但是没回头路——今天开车出去,好多大折向的拐弯,明明该往前,车辙印一扭,转过一个土台,又往回开了。
几次之后,肥唐激灵灵打了个寒噤,发现自己好像在绕圈子。
更恐怖的是,开到末了,那两道车印子在一处雅丹土台前没了。
肥唐壮着胆子下车看,忽然发现一件事:一般的车,看到前方有土台,开得再逼近,辙印和土台边缘也会留点距离,但这两道车印,平直无碍,似乎是压在土台下面的,又或者说,车子开着开着,蓦地被土台给吞了。
四下无人,死一样寂静,土雾飘在身周,仰头看土台,心理作祟,觉得这怪形怪状的玩意儿,会突然一俯身,张嘴把他给叼了。
肥唐脑袋轰一声,掉头就跑。
***
深夜被拖拽、乔美娜的车门莫名其妙打开,到怪异的车辙印,第三件事了。
肥唐都有点神经质了,絮絮叨叨地重复:“东哥,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?真出不去了,困在这了……”
昌东虽然烦他,又觉得他确实懦弱可怜:“你先歇着吧,要么看他们拍照片……我开车出去看看。”
又转身招呼叶流西:“过来,说点事。”
叶流西跟着他走到车子另一边。
昌东斟酌了一下,觉得也不用怕她心慌:“早上我看过GPS和卫星电话,都搜不了星。”
叶流西嗯了一声:“这算正常,还是不正常?”
“不正常。待会我去看一下车辙印,顺便搜找孔央的线索,你留在营地吧,这里这么多人,得有个能镇场子的。”
叶流西说:“行啊。”
昌东没什么要交代的了,转身想走,她又补充了句:“那你小心点,你要死在外头了,我想找个靠谱的人商量事情都没有。”
***
昌东把车开走了,除了肥唐蹲缩在一边像个瑟瑟发抖抱窝的鸡,营地的气氛一片祥和:模特渐入佳境,摄影师一迭声的“好”、“对了”、“就这样”,然后快门一起,咔嚓。
叶流西躺在帆布椅上,刀插在一边,手里翻一本刚从那头借来的时尚杂志。
肥唐忽然起身朝她走过来,到了跟前,蹲跪下身子,手哆嗦着扒住帆布椅的边沿:“西姐。”
叶流西漫不经心:“有事?”
“我上次偷进你的车,其实是想偷东西。我早知道你有兽首玛瑙,监控里看到的……进罗布之后,我还想下手,就是没机会……”
他狠狠掴自己的脸:“我脑子抽,不该生坏心。”
叶流西把杂志扔到一边:“有话直说。”
“西姐你能不能帮我?我不想死,这个地方……这个地方……”他畏缩了一下,声音都小下去了,“有问题,处处都邪乎,肯定要出事……”
叶流西打断他:“就是要我罩着你呗……那你能给我什么?”
肥唐咽了口唾沫:“随便你说,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,你就当我是个跟班,有什么都让我做。”
“为什么找我啊,这里这么多人,论关系,你跟昌东更熟吧。”
“我都看过了,灰八人最多,但就是抖抖威风,空架子;孟今古是个老粗,没什么脑子。靠得住的,就你和东哥,但东哥,我知道他的能耐,你的我不知道……押一个,我就押你。”
叶流西盯着肥唐看:他脖子上青筋暴起,又冷汗津津,吓得都快尿裤子了,居然也没耽误心机谋算。
她笑起来:“这样,肥唐,我点拨你一下。”
说着,伸手示意了一下几个营地:“这里这么多人,万一出事,只能选一个带出去,我会选昌东,不是因为我跟他多有情分,而是因为他最有用。”
“我有七成活命机会的话,再加上他,可能会提到九成。”
“你说情愿当我的跟班,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啊,不是侮辱你——如果现在安全太平,养条听话的宠物狗当然挺好,处处顺你心意;但如果危机四伏,你也希望自己脚边跟着的,是满嘴獠牙的狼狗吧?”
“你看看你自己,像只没爪子的鸡,对我有什么用?排个序的话,昌东之后,我选灰八,他够狠,灰八之后,我选孟今古,他至少有力气,你呢?”
她伸出手,拍拍肥唐被掴得微肿的脸:“我也觉得这个地方会出事……也许第一个死的就是你……”
肥唐喉结滚了一下,身子都僵了。
“不过也不是没希望,想突破狼**,得比狼更狠,不想死的话,就拼命把牙长出来——到那个时候,你不用投靠我,也许我还要挖空心思去拉拢你呢。”
***
近傍晚的时候,Simon团队的拍摄告一段落,灰八的四组人也先后返回。
看灰八的人归来如同看戏,麻袋瘪着出去,又瘪着回,回来一组垂头丧气,再回来一组骂骂咧咧。
唯有往西去、豁牙领队的那组,虽然麻袋也是空的,但几个人的表情都有点微妙,人也成了锯嘴葫芦,不声不响就进了帐篷。
昌东回来得最晚,车子开进来,正是饭点:灰八的营地大锅烧灶热气腾腾,孟今古那头则是城里人式的气罐小灶……
至于叶流西,她根本没做饭的打算,裹着棉衣坐在帆布椅上,边上亮着营地灯。
下车一问,才知道灰八来过了,还是照例,待会会差人送饭过来。
昌东的这一天,两三句话就向她交代了:“没什么收获,肥唐说的车辙印我也去看了,他没撒谎。另外,有件很怪的事他没看出来……”
之前,昌东觉得自己进来时的车辙印是天然的路线,只要循着走,就不会出错——然而事实是,往外开了一公里多,他的车辙印就已经没了。
“肥唐大概没细看,觉得车轮胎印都一样,但我的胎是定制改装的,胎纹不同——开出没多远就断了,断得很突然,一点痕迹都找不出,剩下那些绕弯的车印,我感觉……不属于这个营地任何一辆车。”
暗影里,有个人忽然颤了一下,昌东细看才发现是肥唐,团头抱脑地缩在营地灯的背光面——昌东起初还以为是块石头。
他没好气:“你缩那干什么,不会坐到亮点的地方吗?万一再被拽走了,都没人看到。”
肥唐也不吭声,一副任人呵斥的样子。
叶流西权当肥唐不存在,她示意了一下灰八的营地:“他们今天应该有大收获。”
“灰八告诉你的?”
叶流西摇头。
她问过灰八,他回答说:这一天白忙,一枚古钱都没捡到。
但叶流西多少了解灰八的脾气,如果真的一无所获,早就骂娘骂得全营地都听到了,现在非但没骂,心情还挺好,这会是没收获?
更何况,她问灰八今天吃什么,他回答,开荤,煮胡萝卜羊汤。
开荤呢。
昌东沉吟了一下:“如果他们找到的是钱也就算了,就怕是什么奇怪的东西……”
“他不承认,我也没办法。要不然晚上把他揪出来,我打到他说。”
昌东苦笑,到叶流西这,好像没什么是“打”解决不了的,他说:“这样也不太好……”
但怎么样才好,他也没具体的想法。
倒是肥唐,干坐了一会之后,不声不响起来,拎了行李,又往灰八的帐篷去了。
刚到门口就被灰八的人拦下了,豁牙的声音最响:“呦,你还在啊,我以为你回家找你妈抱抱去了呢,就你他娘的蚊子胆,滚远点吧。”
众人一阵哄笑。
昌东听见了,犹豫了一下,想把肥唐叫回来,叶流西没让:“别,随他,各人有各人的造化。”
就听肥唐扯着嗓子吼:“怎么了啊,是不是我给你们指的道让你们来的,啊?胆儿小怎么了?我一个倒腾古玩的,我他妈会看就行了,就这双眼,随便一个东西拿过来,我认得出是哪朝的、值多少钱,你能吗?”
豁牙居然没话说了,过了会,不知道里头的人说了什么,帐门掀起,肥唐居然被放进去了。
***
跟前一晚一样,吃完饭不久就起风,风一起,所有营地立马不见人,进帐的进帐,上车的上车。
车里空间逼仄,不适合刻皮子,昌东拿册子垫了纸,用描线笔细细起稿。
叶流西闷坏了,离惯常的入睡时间还早,她又没消遣,除了间或打击昌东。
——你整天刻、刻、刻,有这功夫,不能锻炼身体吗?
——昌东你没什么朋友吧?也是,人孤僻,爱好也古怪。
——一个皮影3000多刀,你已经近视了吧?等你老了,你就什么都看不见了……
昌东任她说,偶尔从后视镜里看她,她真是无聊至极,一会盘腿,一会躺下,后来终于安静下来,自己拿个眼线笔在那描眼线。
描好了,凑到昌东面前,手拨开头发,头往边上一侧,说:“你看。”
她居然在眼角处画了只蝎子,行笔纤细,螯足高举,整只蝎子随着她眼睫的轻眨微颤,简直像是真的。
习惯使然,昌东下意识说了句:“蝎尾有勾针,再勾长点,会更好看。”
“是吗?”叶流西顺手把眼线笔递给他,“勾。”
昌东接过笔,眼线笔是液体的,刷尖吸饱了墨色,勾画不能手抖,否则痕迹会歪拖。
他低下头,看到她长睫根根翘起,睫根水润。
车窗上忽然传来笃笃敲声。
揿下窗,居然是肥唐。
他冻得哆嗦,衣领竖起,一张脸恨不得埋进去:“东哥,灰八他们今天,挖到个棺材……”
也不是挖,据说是豁牙和同伴一语不合打起来,拿铁锨互砍,一个失手,铁锨把灰白色的雅丹土台硬生生豁下一块,里头黑黝黝的,居然露出棺材的一个角!
“说是人手少,挖得进展太慢,回来合计了下,连夜又去了……还给我看了手机拍的棺材上的画,问我是什么年代的,我偷偷拿蓝牙转过来了,风格看,有点像汉代的画像砖……”
他从兜里把手机摸出来,递给昌东看。
图片一放大,像素就嫌渣,这种画法,人都是轮廓古朴的墨块,没有细节勾勒表情,一切情态只能用肢体表达。
昌东依稀辨出,画的是行路图,上头的人个个身披枷锁,有人艰难前行,也有人……扭曲着倒地。
☆、第②⑥章
白龙堆的怪事,一定不是无关紧要的,昌东问肥唐:“灰八他们都去了?”
“都去了,悄悄走的,不想让人知道,大帐里留了两三个人看家,我说我撒尿,溜出来的……东哥我回去了。”
昌东叮嘱了句:“晚上要小心点,这里不是很太平。”
肥唐嗯了一声,缩着脖子走了,没敢看叶流西,被她教训了之后,他总有点怕她。
昌东转头看叶流西:“看看去?脚好走吗?”
叶流西已经提了刀在手上:“不好走又怎么样?你又不会背我,我自己克服吧。”
昌东想笑,又觉得她说得也对:谁大半夜的跟踪别人,背上还背一个啊。
***
晚上不比白天,不好查看地上的痕迹脚印,灰八他们走了有一阵子了,出了营地,一时不知道往哪个方向追,昌东说:“你等我一下。”
他环视了一下身周,几步冲到一个土台边,长臂上攀,脚下借力,身子轻得很,几个纵窜,就站到了土台顶。
叶流西仰头,看到他往各个方向查看,然后放低重心,很快滑窜下来:“这边。”
灰八他们走得并不快,一路晃晃悠悠,没几分钟,两人就吊上了尾,并不靠近,只远远跟着。
叶流西这才问他:“练过?”
昌东没立刻反应过来:“什么?”
叶流西伸出手指,比划了个往上的动作,说:“咻……”
“玩过一阵子跑酷,说到打架的功夫,只是二流,比不上全国三届武术冠军。”
全国三届武术冠军……
叶流西觉得挺耳熟的,她肯定在哪听过。
灰八他们停停走走,偶尔在土台边找记号,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总觉得这里的风更猛,雅丹**间穿梭回流的怪声也更诡异,叶流西几次回头去看,冒出个想法,心里毛毛的,觉得光吓自己不好。
“我给你讲个恐怖故事啊。”
昌东紧盯着前头的人,随口应了声:“嗯。”
“有一男一女,深夜去跟踪一队人,男的速度快,女的落在后面,跟着跟着,女的突然被什么东西拖走了!但男的不知道,还一直往前跟……”
昌东猝然停步,叶流西没留意,险些撞上他后背。
她啧啧:“是不是怪吓人的?还有更吓人的,就是男的身后一直有人跟着,他还以为是那个女人,但其实不是……”
“手。”
“哈?”
昌东伸手出去,和她掌心对覆,然后握住:“我胆小,我怕待会身后跟的真是乱七八糟的东西。”
叶流西的目光从两人交握的手上掠过:“说到手,我又想到一个,就是男的一直拉着女人的手,其实……”
昌东狠攥了一下她的手。
她终于不讲故事了。
……
走了约莫半个来小时,到达目的地。
风大,昌东带叶流西避在临近的土台后,探头去看,大致数了数,连灰八在内,九个人。
土台**里灯光乱晃,一切都粗糙,但井井有条:几柄铁锨顶上绑了揿开的手电,挨靠在不同位置,把场子照得雪亮,灰八是监工,安排了两个人爬到高处放哨,剩下的三人一组,分了两组,轮流干活。
一时间,除了风声,只剩下铁锨劈砍土台的声音,以及灰八时不时的呵斥:“慢!慢点,别把棺材面划拉坏了,没看到有小画儿吗?有画就是艺术品,值钱!”
昌东看得分明:那个所谓的棺材,位置在土台半腰,深嵌进去,得一点点往外凿挖。
叶流西有点奇怪:“这不叫棺材吧,棺材应该是埋在地底下的,这算是地上了吧?”
没错,离地差不多半人高,都算不上“入土为安”。
昌东低声说:“还有,这个棺材面真的就是木板,这跟当地的墓葬习惯不太一样……”
就拿小河墓地来说,棺木大多裹牛皮,专家解释说,是现场宰杀活牛,然后剥皮包裹棺木,下葬之后,牛皮因为干燥,会不断收缩,而沙子又会把血以及所有水分吸干,这样可以尽量完好地保存尸体——古人迫于恶劣的环境想出这个法子,但的确实用,后来发掘墓地的西方探险家都对此颇为赞叹。
这棺材没有做类似的保护措施,是否说明下葬者并不十分上心呢。
昌东觉得灰八可能会空欢喜一场。
挖棺的进展不太乐观,都换了三四组人了,连灰八都操锨上阵,忙到夜半,也只把土台半腰处挖出一个狭长的凹口,露出约莫三分之二的棺身——那棺材插在土台里,像嘴里横亘的舌头。
豁牙拎着绳圈过来:“八爷,拉纤吧。”
灰八也顾不上艺术品的棺材面了,往地上啐了口唾沫:“套上,人呢,都过来,拉!”
电池蓄力不足,电筒光有些暗下去了,一通忙活之后,棺材被五花大绑,两边各站四个人,圈绳上肩,拉纤一样,闷吼着:“一、二、三,走起!”
灰八则继续铲挖以作辅助:看哪头有松动,就往哪头加两铲。
也不知道算是他运气好还是不好:过了几分钟,棺材嵌在土台里的末端突然松动,又加上被大力拽拉,几乎是滑脱出来——站在最前头的两个人避之不及,被重重撞飞出去,脑袋正撞上斜对面的土台。
棺材轰一声落地,沙尘四起,旋即被大风吹散。
一时间乱了套,嚷嚷什么的都有,混乱中,有人说了句:“八爷,人不行了,头都撞这样了……”
刚还活生生的,忽然间连折两个,昌东心里有点不忍,叶流西说了句:“这可不是好兆头,还没开棺呢。”
灰八大吼:“都别嚷嚷,先把人抬到边上去。”
他的话向来有威慑力,顿了顿,豁牙领头,带人把两个同伴抬到一边,其它人在旁看着,想到不久前还同吃同住,脸色都有些复杂。
灰八说:“我这人,讲义气,没说的!陈三和马蜂为咱开了路,这棺材里的东西,他们分一半!”
大家默立了会,豁牙领头炸锅:“八爷,这不合适吧,多给点就行了,他们分这么多,兄弟们只能嚼渣子啦。”
其它人也纷纷不满:
——是啊是啊,人都不行了,给再多他们也享受不到了……
——便宜了家里的婆娘,最后还不是便宜别的汉子了?那还不如兄弟们分多点。
灰八看手下的情绪从刚刚的恐慌复又昂扬,满意地和豁牙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:“怎么分回头再说吧,先开棺。”
几个人呼啦一下子,又围到了棺材边,剩下那两具被撂在一边还没死透的尸体,在大风里慢慢变凉。
虽然早知道灰八不是什么好货,但这种赤-裸裸的翻脸无情在眼前上演,昌东还是止不住心寒。
豁牙忽然大叫:“八……八爷!这不是棺材吧,根本没上钉啊。”
其它人也陆续吵嚷开了。
“看这边!有合页!我爷家有个旧箱子就是这种的,一掀就开了。”
“是像箱子,但这形状,是个棺材啊……”
……
灰八骂:“这么多屁话,掀开看看就知道了。”
他手搭到棺材盖上。
就在这个时候,风忽然大起来,那些听惯了的怪声里,隐隐好像有声音传来,仔细听,是低低的哼唱。
灰八皱眉:“你们听到没有?”
那哼唱声断断续续,时有时无,灰八听了好大一会,才依稀辨出几个字来:“玉门关……进关……”
昌东也凝神去听,但那声音被风搅得太散,他只模糊听到句“你金屋藏娇”……
叶流西笑起来:“我看这事,跟我有点关系。”
她越过昌东,大大方方走了出去。
***
灰八冷不丁见到土台背后有人出现,吓得浑身汗毛倒竖,再看清来的是叶流西和昌东,一颗心顿时跳如擂鼓。
他不知道叶流西为什么会上册子,但看她做派,觉得确实不是好惹的人,所以一直本着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的原则——她现在深夜里突然出现,眼角处还画着那么鬼魅的一只蝎子,似笑非笑,像是变了身。
灰八干笑:“西姐……不带你这么唱歌吓人的……”
叶流西说:“听清楚了,是我在唱吗?”
不消她提醒,灰八刚说完,就发现是自己想错了:那声音起初幽咽,后来就如同天边荡荡叠叠的海潮——
“玉门关,鬼门关,出关一步血流干,你金屋藏娇自快活,哪管我进关泪潸潸……”
灰八的人渐渐都听明白了,个个面色煞白,连豁牙都双腿发抖,灰八咽了口唾沫,忽然发怒,吼着:“什么玩意儿装神弄鬼!”
说着,挥起手里的铁锨,向着黑暗处狠狠扔了过去,铁锨头锋利,加上他使的力大,锨头居然有寸许斜插-进盐碱土里,但站不住,颤巍巍地要倒。
灰八脸上戾气横生:“西姐,我一路对你客气,可不是怕你,给个明白话吧,你是不是来截货的?凡事有先来后到,我这里见了血死了人,叫我让给你,我心里可不痛快。”
叶流西笑笑:“想多了,我就是看看热闹。”
灰八有点不相信,但既然她作态,他也就绝不翻脸:“那感情好,不过我也不是不上道的人,万一真是满箱的好东西,西姐,见者有份,你多挑两件都行……”
他俯下身,伸手将棺盖用力掀起……
叶流西还没来得及看清棺材里有什么,忽然听到有人惊呼,又听到破空有声,她迅速回头——
有什么东西横舞而来,末了咣啷一声,砸在不远处的土台上。
是那柄灰八丢出去的铁锨。
豁牙头一个跳起来:“谁!谁在那?弟兄们抄家伙,别他妈被人算计了……”
一声闷响,是刚刚被掀起的棺盖又落下去了。
这一声响,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。
灰八还保持着刚刚俯身的姿势,一动不动,衣服灌满了风,头顶的一撮头发被吹得摇摆不定。
豁牙壮着胆子过去,半蹲下身子去看他:“八……八爷?”
微弱的光照下,灰八圆睁着眼睛,脖颈上有血线丝丝渗出。
☆、第②⑦章
豁牙吓地一屁股坐倒在地,手脚并用着往后腾挪,又一阵风过,灰八的尸体终于倒下去。
片刻的死寂之后,一干人完全乱了套,有人打摆子一样哆嗦,也有人突然崩溃,没命般往外跑,豁牙这才反应过来,大吼:“别跑,回来!大家得待在一起!”
喊破了嗓子,还是跑掉了两个。
昌东手足发凉,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近距离看到有人死在眼前——山茶那次,虽然惨重,到底是天灾,瞬间失去意识,没有见到鲜血淋漓。
他有点反胃,下意识退开两步,听到叶流西对豁牙他们说话:“你,还有你,过来把人抬走。”
豁牙愣了下,居然照办了。
叶流西朝昌东要了强力手电,先过去看那柄飞过来的铁锨:因为用得勤,铁锨的月牙弧尖锋利到发亮,想想也是,连盐碱地都能插,断喉确实也就是分秒之间。
但怪的是,铁锨又不是飞刀,以灰八刚刚俯身的那个角度,想从几米外挥过来一把铁锨,还要准确割喉……这他妈谁能做得到?
是那个夜半拖拽肥唐的东西吗?它似乎不想让人开棺,现在它去哪了,是一击而退呢,还是窥伺着准备再次出手?
叶流西站起身,一时有点怔忪,直到昌东招呼她过去看棺材上的画。
这画比肥唐转的那张照片要完整多了,画上是长长的行进队列,大多数人都披枷,骑在马上的士兵凶悍地挥舞长鞭,似乎是嫌队伍行进得太慢。
所有人,都向着一个高大的关门而去。
这就是玉门关吗?
昌东的注意力不全在画上,他忍不住问叶流西:“你对死人这种事,一点都不在意吗?”
“在意有什么用,他已经死了啊。”
昌东说:“我说的不是这个……你这种反应,以前应该不止一次见过死人的场面。”
可能吧,但眼下,她更关心棺材上的画:“这画的……是玉门关吗?”
昌东说:“有很大可能是,刚刚那首歌谣,提到‘金屋藏娇’,这是关于汉武帝的典故,而且玉门关本身也是汉武帝通西域、建河西四郡的时候设立的,肥唐又说这画是汉代画像砖风格——感觉画的是汉朝的时候,流放了一批罪犯的事。”
再具体的,昌东也说不出了:“可以去问肥唐,他对古玩相关的历史,还都挺了解的。”
叶流西屈起手指叩了叩棺盖,板材挺厚实,不像瓜那样,敲敲皮就能知道内里虚实。
她沉吟了一下:“那首歌谣,我之前也哼过,这棺盖,我应该能打开。”
昌东下意识瞥了一眼灰八的尸体:已经被放在前两具尸体旁边了,片刻之前气焰还各有高低,现在一样长短,一样披天枕地。
叶流西像是看出他的心思:“没事,我吊在绳套里都没死,将来真要死,也会死得很特别——被铁锨削喉这种事,我不大能接受。”
她站起身,一只手掰住棺盖边缘。
风又大了,眼角边的那只蝎子在她的乱发里呼之欲出,昌东的心跳得厉害,直觉她不该出事,又害怕会再有状况。
叶流西反而不在意:“昌东,猜猜看,这棺材里,到底是金银财宝呢,还是孔央的尸体呢,还是一掀开……躺着另一个我呢?我比较喜欢最后一个,那样会很刺激。”
她用力,一手掀开棺盖。
触目所及,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:很好,我果然能开棺。
第二个念头是:这灰八,死得也太不值了。
***
昌东也没想到,棺材里叠放的,居然会是皮影人。
穿着真正衣服鞋帽的皮影人。
说是皮影人又不太确切,为了方便耍线,皮影人一般都不大,常见的30公分大小,他见过最大的是青海的牛皮娃娃,那也没到一米。
但眼前的皮影人,几乎和人等高,眉眼是陕西东路皮影风格,面目各有差异,躯干和四肢却简单到粗糙,只有个大致的胚子形状,关节处有缀结,可以摇摆活动,不过身后并没有挑线用的皮影杆。
昌东翻检了下,一共九个,都是男性,穿的是袍衫,头上或戴帽或裹巾,脚上蹬皂靴——但因为身体是薄薄的“片”,衣服鞋帽却是正常形制,所以塞穿进去,极其怪异。
叶流西都瘆得皱起了眉头:“这是什么?衣冠冢吗?”
昌东摇头:“衣冠冢里,没听说过还要放皮影人的,而且还叠放了九个……再说了,这个真不像是棺材。”
如果不是外形和尺寸实在和棺材太像,他会觉得是个皮影戏箱。
风头小下去了,诡异的哼唱声渐渐消歇,豁牙大着胆子朝棺内张望了一下:忙活了这么久,还死了人,不看一眼不死心。
大失所望。
他嗫嚅着说了句:“那个……咱们是不是该回去?万一再出事……”
这一下提醒了昌东,棺材这么重,搬走不现实,放回原处又没那个人力,而且这种穿衣戴帽的诡异皮影人,他也不想沾惹——他请叶流西帮他打手电照亮,自己掏出手机,把棺材内外以及皮影人都拍了下来。
拍完照片,昌东合上棺盖。
豁牙长舒一口气,呵斥剩下的几个人:“还不走?等死呢?”
那几个人早没了主心骨,哆嗦着拔腿想跟上他,昌东厉声喝了句:“给我站住!”
他指灰八几个人的尸体:“这尸体就不管了?”
豁牙僵了一下,看手下几个人的面色,觉得话说得不周全,自己很难服众:“不是不管,现在人手不够,让弟兄们背死人回去,三更半夜的,谁有这个胆儿啊,留守的人还不知道出事了,总得回去合计一下,明儿再来收吧?”
马上就有人响应:“是,是,明天车开进来再收吧。”
“赶紧回吧,这里太他妈邪乎了。”
昌东冷笑:“那还有人呢?你们跑了两个人,准备怎么办?”
“也天亮了再找,白龙堆的路跟迷宫似的,这么黑咕隆冬的,弟兄们路也不熟,我总不能硬逼他们去。”
昌东走到豁牙身边,手拍压到他肩上,看似无意地说了句:“希望说到做到啊。”
豁牙甩脱他的手,齿缝里迸出字来:“走!”
昌东冷眼看他离开,叶流西跟过来:“有必要这么好心吗,死了的要管,跑丢的也要管,人家是自家兄弟,都没当回事呢。”
昌东回答:“动动嘴皮子,又累不着。”
他回头,看向那三具并排的尸体,然后捡起地上的麻袋张开,盖在他们的头脸。
在叶流西和孔央的那张照片出现以前,他一直觉得“黑色山茶”是天灾,孔央他们的尸体,已经被黄沙深埋,但说不准哪一次沙暴,又会被翻出来,暴尸荒野。
他希望那时,如果有人路过,即便嫌麻烦不想收尸,也至少给死者些许尊严,就像他现在做的这样。
***
营地倒还安稳,没什么状况发生,豁牙他们先到,没立刻提灰八出事,只说工程太大,要赶夜工,他们先回来休息,明早再去换班。
昌东把肥唐叫出来。
肥唐心里头总觉得不太对,低声问:“东哥,是不是出事了啊?”
昌东看了他一眼:“怎么说?”
“豁牙带回来那几个人,跟我昨晚上一样一样的,眼神飘,冷不丁还会打摆子。”
昌东说:“是出事了,没回来的,一半死了,一半失踪。”
肥唐脑壳一凉,硬生生僵在了原地,昌东也不等他,过了会肥唐小跑着跟上来,上了车之后坐定,才发现小腿一直发抖。
叶流西正一张张翻看手机里的图片,见肥唐过来,把手机递给他:“能看出什么,给我们讲讲。”
肥唐嗯了一声,强自镇定着点开第一张照片:“这个,是汉代画像砖风格,这种风格的画,墓室里见得多,跟祭祀的关系很大……”
翻了几张,看到棺内的皮影人。
昌东问他:“这些人穿的衣服,也是汉朝的?”
肥唐仔细看了看,非常肯定:“不是,唐朝的。”
叶流西奇怪:“等会,我捋一下,你这意思是:我在现代无人区的雅丹土台里,发现了一个汉代画像砖绘制风格的棺材箱子,然后里头的皮影人,穿的是唐朝的衣服?”
肥唐急于在她面前表现自己:“西姐,这个我绝没看错,我来自西安,名字都叫肥唐——你看啊,这个袍子,圆领窄袖,长度到膝盖下,不拖地,方便行走,这是受胡服影响,再看这张,这个人还把它穿成翻领,唐朝人爱赶时髦,常这么穿,还有这个是戴浑脱帽,这个裹幞头……朝代肯定没错。”
叶流西看向昌东:“我以为那歌唱的是汉朝的事,闹半天是唐朝?”
也不对啊,唐朝盛行汉代画像砖风格的绘画吗?
肥唐没听明白:“什么歌?”
昌东犹豫了一下,还是大致把事情讲了一下:这种情势下,隐瞒真相,让人以为一切太平,无异于帮凶。
肥唐一颗心都快跳出来了,他拿手死掐自己腰侧的肉,逼着自己冷静:不能怂,他要让他们觉得自己有用,有价值才会被看重。
他一遍遍想着那首歌谣,电光石火间,有个念头闪过。
“西姐,这个歌,有点奇怪啊。”
叶流西看他:“怪在哪?”
“如果说罪犯是流放到玉门关外的,这不符合史实。汉武帝的时候置郡,玉门关外叫西域,皇帝对关外一无所知,才会派张骞出使。”
“流放罪犯,是流放到边疆做苦工受罪的,想起来了再召回来,怎么可能赶出关呢?关外当时都是匈奴,汉武帝又不傻,白白把这么多人赶出去给匈奴使唤,不是给对方增加劳动力吗?”
有点道理,叶流西点头:“你继续说。”
得她认可,肥唐振奋:“‘出关一步血流干’,这可以理解,汉代认为玉门关外是凶险之地,出去了就没命了,但后头又说,‘哪管我进关泪潸潸’,说明他也不想进关……”
让肥唐这么一说,昌东也反应过来。
——玉门关,鬼门关,出关一步血流干,你金屋藏娇自快活,哪管我进关泪潸潸。
这首歌谣,初听顺溜,细琢磨自相矛盾:出关没命,进关又泪如雨下,“哪管”两个字,愤慨之情溢于言表,说明绝不是感动落的泪。
不想出关,也不想进关,到底在恨什么呢?这是想上天吗?
gogo
2017-09-30 15:36:43 发表
编辑
28、第②⑧章
肥唐也说不出所以然来,但只要是自己想到的,而眼前这两位没想到,他就觉得很有成就感。
没别的事了,肥唐想回大帐,昌东说:“还回去干什么?豁牙那**人,你还是离他们远点吧。”
肥唐巴不得听到这样的话,可昌东只说“离他们远点”,没明确说“过来和我们一起吧”。
他当然可以顺势再粘上昌东,但那只是将就,为长远计,被人请回来才有价值。
“没事,万一他们有什么别的想法,我人在那,也好打听消息。”
他下车走了。
昌东问叶流西:“觉不觉得,肥唐这两天有点怪?”
叶流西蜷躺进后座,把睡袋盖在身上,她不喜欢钻进睡袋里,觉得人进去了像蚕被茧裹住,束手束脚,万一出状况,逃跑都不方便。
“谁不怪?你不怪吗?还不让他有点怪?”
昌东失笑,顺手关掉车内灯。
前座的空间比后座局促,他身长腿长,蜷着不太舒服,眼前黑成一片,很多事反而走马灯一样在脑子里转:穿着怪异的皮影人,流了那么多血的灰八,还有叶流西那句“过来把人抬走”。
“流西?”
叶流西顿了一会儿才说话:“我跟你很熟吗?”
昌东说:“叫你叶流西的话,每次都要说三个字,太累了。”
叶流西居然觉得这个理由并不牵强,就像“昌东”这名字,叫起来是比“孟今古”要方便。
“有事?”
“有些话,想说给你参考一下……我觉得你不像是长在正常社会环境里的。”
叶流西翻了个身,朝向他的方向,尽管并不能看到他。
车里很静,两个人的呼吸声,沉稳的和轻柔的,在看不见的地方触碰,又归于沉寂。
“我从小到大,接触过性格不同的异性,有文静温柔的,也有大方泼辣的,彪悍的也有,不止一次把老公打哭……”
“但所有这些人,不管个性多独特,一举一动,都还是在一个框架里,不会出格。”
“拿那旗镇那件事来说,整治下药的**,把对方脱光了挨冻,我不少异性朋友也做得出来,甚至会拳打脚踢——但没有人会窗户大敞一走了之,因为这样很可能导致对方丧命,法律意识就是一个框架,但你没有,或者说,你有,但你无所谓。”
“你习惯用暴力解决问题,敦煌那次,我付钱请你帮我解决麻烦,你直接要跟对方打;灰八隐瞒真相,你说要‘打到他说’,这同样不是我熟悉的准则框架——还记得乔美娜跟豁牙起冲突吗,一开始骂得不可开交,然后要报警,我不敢说这流程规范,但至少正常。”
“现代社会,解决问题有很多种方式,动手最直接,也最后患无穷,但对你来说,这甚至不是选择,而是第一反应。”
叶流西静静听着。
“还有今天晚上,灰八暴死,所有人都吓傻了,只有你若无其事说了句‘把人抬走’。普通人再大胆,也不能对死人无动于衷。”
正常社会环境里长大的人,不会有她那样的性格,但又不能说她和社会脱节。
……
昌东渐渐睡去,顿入黑甜的那一刻,脑子还萦绕着那首歌谣。
——出关一步血流干……哪管我进关泪潸潸……
到底是要出关还是进关呢?
……
黎明时分,他陡然睁开眼睛。
车窗外平静极了,没有风,晨曦渐渐泛起,少有的好天气。
***
叶流西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,是笔尖划抹纸面。
她艰难地睁开眼,勉力撑起身子:昌东低着头,正拿笔在册子上画画。
叶流西躺回去,有点不耐烦:“你不困吗?一大早的,画什么皮影啊。”
只要他是那个姿势,她就总觉得他在刻皮影,抑或在做和皮影相关的事。
昌东把册子递给她。
叶流西叹气:早知道不吭声了,不吭声,还能多睡会。
她懒懒接过来,只睁开一只眼睛看画:“什么?”
依稀看明白了,是手绘的极简疆域图,细细几笔迤逦开的线条是分界轮廓线,东边写“西汉”,“几”字形的黄河边角处,同心圆标出长安,亦即今天的西安,西边写“西域”,交界线上,矗立一座高大的关城。
叶流西喃喃:“又不是没去过玉门关遗址,就是个黄土台子,画这么认真干嘛?”
昌东俯身过来,在册子上画了条箭头线,从“西汉”打向“西域”,说:“这是出关。”
是啊。
他又画了个反向的箭头,从“西域”打向“西汉”:“这是进关。”
叶流西斜乜他:“有问题吗?”
“我们都有点先入为主,一直以来,我们生活在内地,想当然地觉得,出关是往外走,进关是往里来——但是,如果有这样一**人,他们已经以关外为盘距地,那么,以自我为参照,他们口中的出关和进关,跟我们是正好反过来的。”
叶流西消化了一会,心里蓦地一动。
她坐起来,细看册子上的图。
昌东说:“这样的话,那首歌谣就没有自相矛盾的地方,和棺材上的画,也能匹配了。”
那歌谣,是以那**人的口吻唱的,追忆画上那段往事。
他们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,被逼迫着披枷出了玉门关,东返无望,久而久之,只能把异域当家。
出关一步血流干:我再也不能出关回到大汉了,回去就没命了。
哪管我进关泪潸潸:我不是这里的人,我不想进来,但皇帝只顾自己风流快活,根本不管我泪流满面。
这样一想,玉门关好像是个牢狱啊。
但肥唐不是说了吗,流放犯人,没有流放到边界之外的,而且汉武帝治下,疆域不可谓不广,他干嘛巴巴的,在玉门关外建一个牢狱呢?
***
走了灰八,来了豁牙,风格果然不同:太阳都老高了,还没有开灶的意思。
倒是孟今古营地一片欢腾:今天天气太好了,这种光线,绝对能出大片。
连今天这一辑的主题都想好了,盛世楼兰。
他催孟今古去找昌东取经:“你不是说你那朋友对白龙堆很了解吗?问问他哪里景观最好,我们过去取景。”
孟今古满心不情愿,又不好回绝,磨磨蹭蹭到昌东面前,还没来得及说话,营地那头忽然有人暴跳如雷。
昌东觉得奇怪,这倒正好给了孟今古开口的机会:“那个摄影师老钱,脾气可暴躁了,动不动就骂助理,打光不对也骂,机子没调好也骂,艺术家都这样,难伺候。”
但今天这难伺候的程度似乎尤其高,连摔锅的声音都出来了。
昌东说:“过去看看吧。”
他知道孟今古只是听差,真正拿主意的是:正好过去劝劝他,营地外不安全,不适合外拍。
刚到跟前,就看到拼命拉住老钱,跟他对峙的居然是乔美娜,手臂张着,护住身后的摄影助理,那助理二十出头,个子不高,长得老实巴交的,一脸苦相。
另一个模特和化妆师站在边上左右为难,这不比和豁牙吵架立场明确,自家营地,不好站队。
乔美娜很不客气:“有事冲我来,别怪小冯。我让他帮忙的。”
老钱吼:“你懂个屁!长脸不长脑子,你知道那机器多少钱吗?”
昌东看老钱长得粗壮,却跟乔美娜一个姑娘家赤眉白眼,觉得有点好笑,对说:“别拦着他,你松开,他不敢打人。”
又看乔美娜:“怎么了啊?”
乔美娜眼圈一红。
事情得从昨儿跟豁牙吵架说起,她虽然被叶流西说得不吭声了,但是心里头愤恨难平,老钱脾气不好,所以她临睡前去找小冯,问他有没有什么设备可以夜拍——万一豁牙狗改不了吃屎,拍下来也是个证据,现在治不了他,出了白龙堆也不迟啊。
小冯是公司这一趟配给老钱的助理,多的是机会开老钱的几箱器材,他想在美女面前讨表现,答应找找看。
一番倒腾,夜拍的设备没有,倒是让他翻出一台形状挺新奇的摄像机,小冯没操作过,心里好奇,玩了两把又放回去了。
还以为是小事,没想到早上老钱检查器材时发现了,立马炸锅。
有昌东这个外人在,老钱脾气已经压下去不少:“要是普通机子也就算了,我也不是小气的人,这种超高速摄像机,价钱海了去了,能拍子弹穿墙,懂吗?我留着是拿来拍特效大片的,你用来拍沙子!这种沙暴天,机子坏了怎么办?卡沙怎么办?”
小冯差点哭出来:“钱老师,对不起,我就是抬起来试了下机子,很快就关了,我以为没拍到东西……前后最多几秒钟。”
老钱冷笑:“你不知道什么叫超高速摄像机啊,哪怕一秒钟,转换成标准视频都要好几分钟。”
昌东心里一动:“钱老师,一秒钟能转成这么久?”
老钱见他刚还对自己不屑,现在态度有转变,心里有几分自得:“要不能叫超高速吗,说白了就是拿速度换时间,一秒钟,你可能什么都没看见,但是人家相机已经哒哒哒拍了几千上万张了,转换出来,那就是一段长视频——只要是镜头里的,蛛丝马迹,一丁点都不放过。”
“我能看看吗?”
老钱愣了一下:“看机子?”
“不是,小冯拍的,可以转成标准视频让我看一下吗,麻烦您了。”
***
转视频倒不麻烦,老钱器材都有,软件毕备,就是小冯明明是胡拍,转换出来真是有损他超高速摄像机的威名。
把电脑屏幕让出来给昌东的时候,老钱还忍不住絮絮叨叨:“他都是胡拍,晚上光也不好,你看全是糊的,要是技术好光照好,你都能看到沙粒在空中怎么个飞法……”
确实是糊的,画质也渣,昌东只能看到明暗的转移,深色从两边慢慢往中间合拢,聚成浓重的一道之后,又从中间往两边缓缓发散,末了定格成一片模糊的黑。
整个过程时长3分多钟,期间,孟今古他们都来看过,瞥了几眼就放弃了——黑乎乎的一片,到处都是噪点,想不通昌东为什么能这么无聊,坚持着从头坐到尾。
昌东心头发冷。
如果一切都是几秒钟内发生的,那么就很容易解释了:
——肥唐躺在地上撒着泼,什么都没看见,忽然被拽飞出去十几米远;
——乔美娜的车门莫名其妙被打开;
——铁锨忽然从远处横舞而来,割断了灰八的喉咙……
他和叶流西提起时,总说“那个东西”,觉得它像只看不见但活动自如的手。
这手,就是白龙堆随处可见的风和沙吗?
☆、第②⑨章
昌东顾不上和说什么,直接回来找叶流西。
她果然对什么都是一副“我可以接受”的态度:“就是风沙作怪?”
昌东从车上拿了个风瓶下来,是个细颈的空啤酒瓶子。
他把它正放在叶流西面前,然后随手推倒:“刮风,倒了瓶子,很正常。”
再来一次,正放,然后掉了个头,瓶口朝下,颤巍巍倒立起来:“刮风,把瓶子吹成这样,你觉得是见了鬼。”
叶流西嗯了一声,昌东没说最后那句话时,她确实是想说:见了鬼了。
“其实都是风,只不过跟我们常规的认知有差异,我们觉得风就是把大扫帚,哗一下扫过来。等风过去了,树都该往一个方向折腰。”
“但这两天在白龙堆,起的风极不正常,大风里有卷风、小股风、以及快速出没的乱流,沙粒没有自行运动的能力,它们只能被风卷带,迅速聚合成类似触手,就像……”
昌东想起关于玉门关的那个传说:
——有那么大一个城,玉门关,都被风吹化了,成了沙子。
——整个沙城都被吹上了天,在沙暴里,重新集结成城。
——有人说,你在深夜沙暴里隐约看到的黄土方城,其实是玉门关的鬼魂……
和这两天一再遭遇的“触手”一样,如果被吹上天的黄沙要重新集结成城,一定要有各个方向的作用力,这样才能相抵相依、达成平衡,塑出飞翘的檐角、弧形的门洞、平直的城墙……
否则那些沙子,就只是随着大风向而动的沙子。
叶流西催他:“就像什么?”
昌东回过神来,正想说话,忽然听到远处传来车声。
他下意识扫了一眼营地。
所有的车子都在。
***
再过了会,车声越来越清晰,来路腾起烟尘,确实是有车来了。
孟今古乐了:“呦,这两天白龙堆可真热闹啊。”
话音刚落,一辆大切诺基狂飙进来,开车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,他探出半个身子,激动地一直朝营地挥手,声音洪亮:“哎呀妈,可找着友军了。”
豁牙他们听到动静也出来了,看见有新人进来,心叫糟糕,灰八他们的尸体还没收拾呢。
肥唐是知道端倪的,心里有点懵,不明白这辆吉普什么来路,看昌东时,昌东略点了点头,示意看看再说。
只有孟今古心无旁骛,大笑着迎上去:“欢迎欢迎,打哪来啊?”
“东北的。”
那人话匣子开了就住不了:“我们自驾游,三辆大切,跟gps走的,也没请向导……本来都不敢进白龙堆,后来看到车辙子,我心说跟着走走看呗,所以开进来探路……感谢兄弟啊,旗标都插上了,老贴心了……”
车辙子?旗标?
昌东的心忽然猛跳,抬眼看,豁牙正悄无声息往帐篷后溜,边走边打手势示意几个手下赶紧跟上。
***
没过多久,另两辆切诺基就跟进来了,豁牙的大帐几乎没人,昌东这头又不热情——孟今古的营地俨然成了外联中心,新来的女驴友已经拉着乔美娜她们探讨起干燥环境里的护肤心得了。
昌东试了gps和卫星电话,搜星都已经恢复正常,他留叶流西和肥唐在原地,自己开车出去了一趟。
没有走很远,就看见了自己进来时沿路插的最后一根旗标,依然抵死在一处土台的凹处,杆身略弯,但上下都牢靠。
又在周围找了找,前一天看到的那些弯折的车辙、两道碾入土台下的诡异胎印,都没了。
回到营地,豁牙那**人已经回来了,居然正在拔营,动作粗暴,大掀大翻,扬起的土尘甚至波及孟今古营地。
东北驴友加入之后,乔美娜觉得己方人多,气焰明显高涨:“喂!能不能小点动静?有点素质行吗?”
豁牙跟没听见一样,只是嘶哑着嗓子吼:“快!快点!”
昌东看向叶流西,她摇了摇头,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。
昌东下了车,大踏步向豁牙走去,豁牙跟没看到他一样,血红了眼,脖子上条条青筋梗起:“快点,别他妈磨叽!”
昌东攥住他胳膊,大力把他拖到一边:“是不是没找到灰八的尸体?”
豁牙僵了一下。
“是不是?”
豁牙抬眼看他,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顿了顿嘿嘿干笑起来:“是,没找到,三个人,都没找到,昨晚留下的记号也没了,血也没有,棺材也没有,也没有那个挖开的土台,都没有。”
“看在大家一个锅里捞过汤的份上,我劝你一句,赶紧走吧,再不走,下一个稀里糊涂没的,就是咱们了……”
他搡开昌东,一扬脸,面色重又凶悍:“收不完就算了!带上命就行!”
昌东退开几步,看之前人气最旺的大帐瘫成一片狼藉,东西迅速装车,四辆车,来时满座,现在人数少了近一半。
车子缓缓驶离,豁牙坐头车,临出营地时又刹住,揿下车窗,狠狠冲着营地吼了句:“老子这次做件好事,提醒各位,赶紧走,别他妈以为这儿是度假村!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。”
说完了一挥手,车子绝尘而去,没再回头。
因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出,营地里有片刻安静,过了会,孟今古纳闷地看:“哎,老板,是我看错了吗?他们人是不是少了好多啊?”
昌东心里有了打算,他大步回到车边,让叶流西上车,又吩咐肥唐:“马上收拾东西,开车跟我走。”
肥唐毫不迟疑,小跑着奔向自己的车。
眼见第二拨人紧跟着拔营,孟今古真慌了,也顾不上和昌东一直不大对路,小跑着过来,硬扒住半开的车窗:“怎么回事啊?前两天又刮风又刮沙的,现在难得遇上个好天,怎么都走了?”
昌东说:“豁牙刚不是说的很清楚吗,你有那个胆子,你留。”
说着踩下油门,孟今古见车要加速,赶紧撤手,呆呆站在一边,在车后视镜里越去越远。
昌东舒了口气。
叶流西有点奇怪:“怎么了?”
“灰八他们的尸体不见了,棺材也不见了,或者说,昨晚我们到过的那个地方,整个儿不见了。”
叶流西明白了:“你想让人离开那个地方……他们会跟出来吗?”
“会,孟今古不喜欢担责任,习惯搭伙做事,又好跟风,两拨人都突然走了,他会走的。”
***
不知道豁牙他们是往哪走的,昌东出了白龙堆之后,直接续上哈罗公路,走了一段搓板路之后,路面渐渐平稳。
肥唐一路大气都不敢喘,死盯前车,生怕一个走岔就和昌东失散——
直到他突然发现,路边出现了s235省道的里程碑。
到省道了!
肥唐激动地差点哭出来,暗色的省道路面在戈壁盐碱滩间延伸而去,白龙堆雅丹还在,但渐成一抹越来越淡的背景,肥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那待了两天,而且囫囵着走出来了。
他眼睛都有点湿,抽了张纸巾擦了擦,又擤鼻涕,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。
近中午时,昌东停车,肥唐从手台里听到他的声音:“要捡戈壁玉吗?这趟不能让你空跑。”
很多人把罗布之旅称为“探险探宝集于一体”,说探宝是找古城遗迹,那其实是开玩笑,更确切的,是指去戈壁滩上捡玉石。
近些年戈壁玉热销,不少人专门开车进戈壁滩捡宝石,譬如宝石光、金丝玉、蛋白石,光网上总结出来的捡石路线就有十六七条之多,甚至还有口诀,什么“xx村往南17公里,左拐3公里有玛瑙,右拐2公里有化石”。
昌东既然说了不让他“空跑”,必然是把他带到了好地方,肥唐喜出望外,连连点头:“捡!捡!”
他手忙脚乱倒空了一个手提包,挎在肩上就冲下了路基。
***
昌东下了车。
天尤其蓝,大朵的白云压得很低,远处黑褐色的戈壁山色泽分明,像视觉冲击力极强的油画,横亘于一片无人的死寂之中。
昌东倚住车身,指远处肥唐欢欣雀跃的身影:“肥唐够贪的啊,我心说他能捡个一两块,赚个万八千就可以了,结果他背了那么大一个包。”
叶流西坐到地上,舒展了一下腿和手臂,在车上窝得时间太久,浑身不舒服。
昌东看到她脚上的白色纱布:“伤口怎么样了?”
“还行吧,早上我又换了一次,没再流血了,但也没好的迹象,伤口还是湿漉漉的。”
“正常,养着吧。”
叶流西抬头看他:“现在出来了——我就问你,你还回去吗?”
昌东不动声色:“你呢,你回去吗?”
叶流西笑:“当然回,别忘了,我哼过那首歌,也开过那口消失的棺材,白龙堆不管发生多么可怕的事,在我看来,都是在引我回家,倒是你,连孔央的影子都没找到……”
她忽然想到什么,纠正自己的说法:“也不对,你只搜找了一小片区域,也许继续找,会有收获的。”
昌东摇头:“未必。”
叶流西奇怪:“为什么?”
昌东在她身边坐下,车侧有影子,恰罩住上身,腿却伸在外头,太阳直晒——两个人都是一半阴凉,一半烫热,一半晦暗,一半明亮。
“一直以来,罗布泊盛行很多恐怖故事,但翻来覆去,都是那几个套路:神秘的失踪,夜晚行车时忽然发现多了一辆,在绝不该有人的地方发现了村子,下次再去,再也找不到了……网上一搜,到处都是。也有人给出各种解释,说得最多的是平行世界,那时候我不信。”
“现在信了?”
昌东斟酌着该怎么切入。
“你觉不觉得,我们进入白龙堆之后,两天风沙、两天和外界失联,又发生了很多解释不了的怪事,其实是因为,我们进入了另一个白龙堆,姑且把它称为2号。”
他用手在地上画了个圈:“这是我们的营地及周边就近,它没有发生改变,1号和2号白龙堆,都是可以和它完美衔接的外围环境。”
说完美衔接也不确切,应该叫粗暴衔接,他第一次查看车辙时,曾经发现自己的胎印在距离营地一公里处忽然断掉——那里或许就是接缝处。
“我们进白龙堆的当晚,起了沙暴,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,所有人、整个营地,已经身处2号白龙堆。”
“但今天早上,天气晴好,不知道因为什么,我们又回到了1号。所以2号环境中发生的一切:被挖开的雅丹、装着皮影人的棺材、灰八的尸体以及地上的血……都不见了。”
“孔央被嵌进黄土垄堆里的尸体如果真实存在,那一定也是在诡异的2号环境里,但我想不通的是,那个2号白龙堆,为什么会出现?”
叶流西沉吟了一会:“你忽略了一件事,诡异的并不是白龙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你太把自己局限在白龙堆里了,怪事不是在白龙堆才出现的。你还记得吗,我们在灰八营地住的第一晚,见到了鬼火和大帐上的皮影人,那时候,我们距离白龙堆……还远得很呢。”
☆、第③〇章
肥唐捡了一手提包的戈壁玉,最初他还仔细分辨,看颜色看油性看裂纹,后来突然想到:昌东和叶流西都不捡,单他捡,他可不能忘乎所以,在这慢吞吞挑拣,拿客气当福气。
于是抓紧时间,眉毛胡子一把抓,只要是好看的、颜色不错的,管它是不是,都搂进袋子里,宁可错杀不可放过。
拎包回到车边,他也大致猜到彼此的合伙到此为止了:逛了无人区,拣回一条命,还能发一笔小财,也不算一场空忙。
但他没想到的是,昌东和叶流西要再折回白龙堆。
肥唐心里直冒凉气:“东哥,你不怕啊?这次咱们是运气好,要是……”
不敢想,会打哆嗦。
但也知道这两人主意大,自己说话没分量。
他眼巴巴目送两人开车离开,要么说同患难容易生出感情呢,心里居然怪不是滋味的。
车子开出十来米远,忽然又停下了,叶流西从车窗里伸出手臂,向他招了招。
肥唐把包扔在当地,小跑着撵过去。
叶流西递给他一个卫星电话:“戈壁玉哈密就有渠道脱手,我估摸着呢,你如果从这上得了甜头,短期内不会离开的,还会再来捡。”
肥唐脸颊发热,他的确牢牢记下了附近的那个省道里程碑数,就是为了下次再来。
“保持联系吧,哪天请你帮个忙送个物资什么的,”她似笑非笑,“不会不来吧?”
肥唐攥紧卫星电话:“不会,只要我没走,肯定来。”
叶流西笑起来:“不用怕,真请你帮忙的话,送到入口就行。”
***
近傍晚时分,两个人重新回到白龙堆。
没人,没风,安静沉寂得像月球表面。
孟今古营地收拾得很干净,塑料袋都没有留下一个,但这环保意识并不惠及他人——豁牙的地头像垃圾场,全是没带走的废料。
昌东把垃圾收拢了烧掉,黑烟腾腾地直窜到高处,在无人区,垃圾如果不能带出去,这么做也算差强人意。
晚饭随便吃了点,拢了篝火,扎下帐篷,虽然地钉还是打不进,但因为没风,不怕被吹走,可以用自身的重量压住,或者在边角镇几块石头——睡在车里实在是太难受了,昌东每天早上起来,都觉得腰酸背痛,像是被谁打了一顿。
睡前这段时光,昌东又拿皮影出来消遣。
叶流西都懒得打击他了,如同劝昌东的那句“赶不走肥唐就试着爱上他”,既然昌东油盐不进,并不吃她冷嘲热讽,她就改变策略,试着发掘一下皮影的过人之处。
万一来日重新摆摊卖瓜,兼耍皮影,说不定收入还会翻番。
她把他戏箱里的东西样样拣出来看。
昌东仔细刻皮,偶尔目光旁落,看到她翻拣的东西,会给她讲讲。
“那是皮料,世上决没有两块完全相同的料子,有白净灰暗、细腻粗糙的分别,我们拿好料子刻才子佳人,不好的刻武将、丑角,最次的刻砌末,就是道具……”
叶流西冷笑:“刻个皮都看人下料,势利眼。”
“你刻一个细皮嫩肉的长工,也不像啊。”
叶流西哼一声,又拿起一本纸页都泛黄的册子。
“那是起稿,你刻人也好,动物也好,得想好它能怎么活动,能动的地方就是缀结的地方,所以头、四肢都得单独起稿,就像你想刻蝎子,不能一气呵成地画,得先分后合……”
叶流西找茬:“就是非得大卸八块呗,心真狠……”
最后实在无碴可找,只能托着腮,看昌东刻皮。
三千多刀的皮影人,每一刀都刻板,并没有太多花枪,过程也单调,叶流西喜欢看他吹散皮子的碎屑——每次都是略低下头,指腹习惯性地在皮面上轻轻拂过,吹得很小心,仔仔细细。
叶流西觉得他没准真的能得金刀奖,以如珠如宝的态度去做事,鲜少不成功的。
“昌东,你是真的很喜欢刻皮影吧?”
“不是。”
叶流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:“不是?”
“如果你有过非常痛苦的经历,又没人救你,你不想自己废掉,就得找东西来分心、填补、转移注意力,随便什么,酒、色、皮影,都可以。”
“现在还撂不下,是因为还没挣扎出来?”
“是因为习惯了。”
叶流西叹气:“那看来我是不需要学这个了,我没什么好痛苦的。”
“从来没有吗?”
“没有吧,”叶流西看渐渐暗下去的火堆,“有时候我觉得,我可能连眼泪都没流过……”
她突然身子一凛,厉声喝了句:“什么人!”
***
昌东转头去看。
借着营地的灯光和火光,他隐约看到,不远处的土台边缘处,有个人正畏缩地藏着——藏得有些拙劣,身子一直在晃悠。
叶流西从火堆里抽出一根没燃尽的,狠狠扔了过去:“滚出来!”
柴火砸在那人身边不远,橘红色的火星子四溅。
那人还是没出来,身子依然在晃,像个不倒翁。
昌东拢了根刻刀在手心,向叶流西使了个眼色,她会意,提上手边的刀,和昌东一前一后,呈左右夹击式,慢慢挨过去。
那人没逃,也没露面,只是似乎知道他们过来了,有那么一瞬间,忽然不动。
叶流西有点紧张……
下一秒,一个脑袋突然探出来,嘴里流涎水,冲她嘿嘿笑。
叶流西大骂了一句:“操!”
居然是个傻子!
那傻子见她吓到,笑得更欢了,嘴里咿咿呀呀,脑袋抵在土台上,又开始左右晃荡起来。
叶流西正没好气,昌东已经认出来了:“这人眼熟,是不是灰八的人?”
叶流西细看了下。
还真是,灰八那边的掌勺,头天摊煎饼,第二天烧胡萝卜羊汤。
叶流西反应过来:昨晚上,灰八的死吓跑了两个人,这个掌勺的,就是其中之一。
她原本以为,他们跟灰八和那口棺材一样,都神秘消失了,没想到还在。
她语气有点不屑:“还以为跟灰八混的人,多少得有点胆子……这就吓傻了?不过挺能耐的,还能摸得回来。”
昌东想了想:“昨晚他们那么乱跑一气,是很容易迷路。可能是我刚才烧垃圾,他看到黑烟,循着方向回来的。”
他把那个掌勺的硬拽到篝火边坐下:跑丢了两个人,那就是还有一个在白龙堆里迷路,明天他出去搜找的时候,得多留点心,饥饿、温差,还有脱水,两三天时间,足以报销一条命了。
那掌勺的并不安分,左手握拳,右手慢慢往上推,推到个高度,嘴里“咔嗒”一声,然后左手成拳端起来,长吁一口气。
叶流西莫名其妙:“他在干什么?”
昌东回答:“打伞。”
仔细一想,那一连串的动作还真像,叶流西在掌勺面前蹲下来:“打伞干什么?又不下雨。”
掌勺说:“嘘……”
他神神秘秘:“下沙子,都埋起来了,不打伞,会被埋了的。”
“谁被埋了啊?”
“八爷……”
昌东反应过来,脱口而出:“他回过棺材那!”
叶流西也想到了,一颗心砰砰跳,她尽量语气温和:“怎么埋的啊?”
掌勺拿手指天:“下沙子,一条线,咻咻咻……”
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。
叶流西皱眉:“那棺材呢?”
掌勺的把“伞”略移开些,眯着眼睛看天,又赶紧把“伞”罩回头上,嘴里又悄声念叨开下沙子、打伞、收衣服之类的话来。
***
怎么安顿这个掌勺的,昌东很头疼:不能放他乱走,走丢了很麻烦,想关进车子里,又怕他乱摸乱摁,乱踢乱叫。
跟叶流西一说,她都没当回事,走到掌勺的跟前,一掌切向他后颈——
掌勺的哼都没哼,软软瘫边上了。
昌东居然没领她情:“就这做派?不觉得太粗暴了吗?”
叶流西斜乜他:“怎么着?我该哄他睡觉?”
昌东半蹲下身子,拎提起掌勺的双肩,把他软塌塌的身子挂上自己的肩膀,一个用力挺身站起来。
“我是觉得,作为女性,你至少该温柔体贴些。”
他转身朝车子走,叶流西忽然说了句:“慢着。”
昌东停下,这一百大几十斤的份量,压肩上本来就很沉,停下来更重——
他动了下肩颈,把掌勺的身体往上蹴了蹴。
叶流西从地上捡起了什么,使劲拍了拍,然后递给他:“他伞掉了。”
昌东掉头就走。
***
经历了两晚车上住宿的蜷手蜷脚,终于能躺直躺平,再加上外头没有风声,分外安静。
原本今晚一定能睡个好觉,但昌东总觉得心头盘亘了点事,像野外钻木生火时那个迸出的星子,他要是不赶紧拿草絮棉料去烘引,这火头就出不来了。
叶流西的帐篷紧挨着他的,能听到他在里头辗转反侧:“还在想白龙堆2号?”
这一下忽然提醒昌东了。
“流西,你有没有发现,如果真的有白龙堆2号,它不收活人。”
“掌勺的不一定是灰八死的时候被吓傻的,他后来重新回去了,再次目睹了一些事,也许还看到了那些东西如何从眼前消失的……但他没被带走。”
也就是说,死人被消失,活人被留下。
“不收活人”这种话,太过吓人,叶流西头皮微麻:“你想到什么了?”
昌东低声说:“我们一连几个晚上遭遇过怪事,这几个晚上有共同点,都起了大风沙。”
沙漠腹地流传着一个说法:深夜,刮大沙暴的时候,机缘巧合,你会看到玉门关的鬼魂。
灰八死的时候,那首歌谣像天边的海浪,层层叠叠,如同无数游魂哼唱:“玉门关,鬼门关,出关一步血流干……”
“一家村”里那个口齿不清,就着盐碱水洗衣服的老婆子说:那个玉馒(门)关,早就活了,半夜里,你不要到野地里头哈走,会走到馒洞洞里去……玉门关,又叫阴关嘞。
叶流西说:“你的意思是,我们一路以来遇到的怪事,都是因为那个早就风化的玉门关?”
昌东回答:“绿色的鬼火,打在帐篷上的驼队,沙暴里的怪手,皮影棺材,还有那首歌谣……你不觉得,所有的事,都能跟玉门关扯上关联吗?”
叶流西没有说话。
过了很久,昌东才听到她耳语一样的声音:“那我,会是关内人吗?”
昌东沉默。
也许是,她提起过,说自己好像是个拉货的,总是开着大车,拉着不同的货:鞋子,衣服,书,甚至明星海报……
而每一次,总是一进戈壁,就再也不记得了。
……
但是,关于玉门关的一切,都是传说。
而那些货,是真真切切的。
那些货,是拉给谁的?
☆、第③①章
后面的几天,昌东按照原计划搜找白龙堆。
叶流西和掌勺都随车,她在掌勺脚踝上绑了绳,另一头系在车里的防撞杆上,停车时,她和昌东会四处走走看看,间或爬高观望,掌勺受困于绳长,只能在车附近晃悠,不管怎么引他说话,他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。
下沙子咯,一条线,咻咻咻,打伞,八爷被埋了。
间或会小心翼翼地挪开“伞”,似乎是观察“雨势”,然后哆嗦着又把“伞”罩回头上。
……
真正行动起来,昌东才发现设想的还是太乐观:白龙堆很多区域根本无路可走,油料耗费得很快;多了掌勺,也就多了张吃饭的嘴,物资也一天天见少。
第三天,他默认另一位走失者死亡。
第五天,油量到了警戒线。
五天下来,再雄伟瑰丽的罕见奇景也成了见惯不惊,白龙堆只不过是灰白色的盐碱土台**,风蚀出的垄槽。
没有任何异样,甚至没有人迹,昌东有时会站到土台高处,拿出孔央的那张照片四面对比着去看。
照片内外很像,但心里总有一个声音提醒他:是泾渭分明两个世界。
***
第五天的晚上,昌东觉得该给肥唐打个电话了:再没物资进来,他们就该撤了。
没想到肥唐反而先打来了。
声音很兴奋,先向他致谢:“东哥,多亏你了。”
昌东猜到几分:“发财了?”
肥唐嘿嘿笑:“也没有,好多是被人二三十块钱收走的,但有一块油性糯性都好,卖了九千……东哥,你们吃的和油还都够用吗?要不要给你们捎点?”
叶流西果然没猜错,有甜头赚的地方,肥唐一定会被绊住,昌东也不跟他客气:“可以,到时候我折钱给你。”
正事说完了,肥唐支支吾吾地还不挂。
卫星电话资费不低,昌东提醒他长话短说:“你要是磨叽个一两小时,抵一块九千的石头了,虽然话费是我出,能不能给我省点?”
肥唐吓了一跳,语速顿时就快了:“是这样的东哥,我这两天在城里,没事就上网搜罗布泊鬼故事……”
他没法不好奇,毕竟自己曾经被拖拽过十多米远,如今安全了,忍不住就想找同道:那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?这经历只自己有吗?
搜出来很多,不少都是段子手编的,难得肥唐一篇篇都看下去了,非常牵强地捋出几点总结:
——怪事发生的地点不确定,遍布罗布泊及周边沙漠。
——一般都是风沙天出怪事。
有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还在帖子下评论说:编,再编!你们写的怪事,都是脑子里进的沙。
——怪事都比较套路化,比如黑夜里开车,尾随着前头的那辆,跟着跟着,并没有见到岔路,而那辆车不见了;又比如一辆车跑荒野,开着开着,近侧突兀地冒出另一辆来;再如扎营的时候明明把帐篷门拉好的,但起床的时候发现门被拉开了……
只有一个人的经历跟肥唐有点像,那个人在盐碱滩上扎营,晚上上厕所,被不知道什么东西“推了一下”。
点进那个帖子,时间是两年多以前,题目是“好男儿走四方,七天横穿死亡之海”,还是个热帖,盖了上千楼,一路图文兼备,不少驴友追捧。
有关诡异经历的那一楼,打头是这么写的:“说来惭愧,咱好歹也是精壮青年,体力居然还不如人家美女货车司机,在帐篷里听见车声,伸出头一看,佩服得五体投地,巾帼不让须眉,孤身顶着风沙开夜车啊!不禁自惭形秽,准备撒泡尿缓解心情,哪知道这一路最恐怖的事就在这里发生……”
肥唐给昌东解释:“这人路上看到有个美女司机拉货,不过货车慢,他就超车了。后来夜半扎营,那辆车又撵上来了。”
昌东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一节:“然后呢?”
“那人第一次看到的时候,觉得女司机长得很漂亮,就偷拍了一张,但是怕被发现,只拍到背影。东哥,这要搁着从前,我肯定认不出,但是吧,那女司机的穿着打扮,跟灰八册子上的那张西姐,很像……”
明白了。
圆领白t,下摆塞进牛仔裤,高到小腿肚的牛皮靴,藏式宽沿皮毡帽,相似的身形,货车司机——这么多巧合,没谁了。
***
和肥唐定下交接物资的时间地点之后,昌东把事情跟叶流西说了。
叶流西也觉得是自己,她窝在帆布椅里看昌东:“所以呢?”
昌东说:“我在逐步缩小范围,想找出怪事发生时,有哪些共通的元素——之前是风、沙,现在可能还得加上你。”
“我加上风和沙,就可以召唤出玉门关,地点不限,罗布泊范围就可以,时间……多半是深夜,是这意思吗?”
也不是很确切,昌东犹豫了一下:这几天,白龙堆的天气虽然总体平和,但有两个晚上,还是刮过风沙,然而都没什么异样,安然度过。
他说:“可能还缺些什么,我们都回忆一下,怪事出现的当天,你身上有没有发生过什么……特别的事。”
叶流西冷笑:“我们这些天都在一起,我身上哪有发生什么特别的……”
她没好气地翘了个二郎腿。
昌东目光下垂,正落在她翘起的脚踝上,那里,白色胶带纱布隐约可见。
叶流西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。
顿了顿才说:“这也算?玉门关是苍蝇吗?闻到血腥味就往我身上扑?”
“也算。”
***
想让叶流西出点血容易,又很难。
容易的是她一口就答应了。
难的是,她不愿意往自己身上下刀,又嫌把旧伤的伤口撑裂了太疼:“要不你气我吧,气吐血了不疼。”
昌东没理她,急救箱拎出来,翻出一次性抽血针头和针管:“手拿过来。”
叶流西没话说了,左手伸过来:“快点。”
昌东执起她的手看,她皮肤白净,血管比较细,属于不容易扎针的类型,在手背上轻拍了两下也不见明显,叶流西好像也猜到了:“昌东,你要是敢戳了又戳,我就……”
昌东伸手环住她腕,用力一攥,她手背上的主血管因为血液末梢流动暂阻,立时稍稍凸起。
“右手握左腕,像我这样攥住,让你松你再松,不然戳了又戳,都是你自找的。”
叶流西攥住手腕,叹了口气:“昌东,你挺烦的。”
昌东低下头,拿酒精棉球擦了擦她手背,仔细找准入针点,动作尽量轻地下针:“你不说我也知道……好了。”
针头很细,像被轻蛰了一下,并不很疼,叶流西松手,看自己的血慢慢被针管抽入。
他抽得不多,很快拔针,拿了干净的棉球让她摁住针口,叶流西看那小半管血:“这样血的味道不好散出去吧?你可以煮一煮。”
“前两次你煮了?”
“没……不过血滴到地上了。”
昌东摁了下推阀,针头沁出几滴血,滴到了地上。
两个人盯着地上看,血很快被盐碱地面洇干,不远处,掌勺撑着“伞”,左走右走,总也摆脱不了脚踝上的套绳,嘴里一直低声喃喃:“埋了……一眨眼,八爷就被埋了……”
叶流西有点无聊:“玉门关都没了几千几百年了,怎么可能……”
血迹处,忽然滋滋翻沸了一下。
叶流西一下子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。
翻沸之后,再无动静,叶流西回过味来,觉得兴许是血液和盐碱的化学反应也说不定,正想建议昌东要么也放点血试试,昌东忽然“嘘”了一声,两手撑地,上身尽量压低,跪伏了下去,目不转睛,盯着血迹周围看。
到底看什么?叶流西百思不得其解,几次俯下身去看,都不得要领,最后一次时,昌东抬头,似乎是嫌她捣乱,伸手抓住她手腕,带着她往下。
叶流西只好也趴跪了下去。
还是看不出什么,她学着昌东那样侧着头,脸颊几乎贴到地面:“看什么?”
昌东转头,她头发半长,这么一趴伏,好多都贴了地,他想也没想,顺手帮她把头发顺到耳后……
叶流西侧头看他。
昌东手一顿,指腹擦着她耳廓缩回:“……头发拖下来了,弄脏的话没水洗。”
他手拢起,指腹末梢微微发烫。
叶流西说:“你到底看什么?”
昌东伸手覆住她发顶,帮她把头转了个角度。
看到了,现在没风,但血迹旁侧有一些沙粒,正在笨拙地翻动,像是被蚂蚁吃力地顶起——有的向左,有的向右,幅度太细小,也难得他能察觉到。
叶流西屏住呼吸,生怕是自己的喘息带动起了沙子:“这是什么?”
“再看。”
过了会,沙粒不再迟滞,有了轻微的旋动,像最微型的龙卷风,倏忽绕起,又蓦地落下,但显然的,这动静的范围像看不见的涟漪,悄然延开。
昌东低声说:“风是自然现象,冷热不均,空气流动,现代人都知道,但古人不这么认为。”
“罗布泊里有个很老的说法,叫‘风头水尾’,他们认为,水和风都是活的,水在这里断流干涸,是因为到了‘水尾’;而风在哪里最肆虐,哪里就是‘风头’,风的源头,源源不绝。”
“流西,我们现在可能看到风头了。”
不是因为有风、沙还有她就能召唤出玉门关,而是因为她的血滋养出了风头。
风头就在他们眼前壮大、生长,自几颗沙粒开始,渐渐燎原成肆虐百公里的沙暴。
而和她息息相关的玉门关城,将在这沙暴里显形。
第一阵风开始扑面。
昌东拉着叶流西从地上站起来。
当地人说,罗布泊的365天里,有200天在刮大风。
昌东进出罗布泊多次,遭遇沙暴的次数,没有一百也有八十。
他低声说:“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沙暴在眼前,活生生地长起来。”
叶流西回答:“我也是……吧。”
NEWBT官方QQ群1: 276678893
可求档连环画,漫画;询问文本处理大师等软件使用技巧;求档softhub软件下载及使用技巧.
但不可"开车",严禁国家敏感话题,不可求档涉及版权的文档软件.
验证问题说明申请入群原因即可.
Copyright © 2005-2017 clq, All Rights Reserved
CLQ工作室 版权所有